一旁的小哥闻言,同样哀叹起来:“唉,别说了,都一样。前几日阴雨不断,虽说折了我好多生意,但到底能待在家里吃吃喝喝,这不,天一晴,该还的债都得还了。不过公子,镇外那地儿,真值得一逛,我看你们也是新婚燕尔,赶紧带着你家夫人去那处玩玩,不然来此一遭,太遗憾了。”

    云戮也低声笑起来,努力将面上喜悦收敛至最低,双肩却因憋着笑,微微颤动。

    “你笑什么?”雪禅听着他痴痴的笑声,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便抬起手肘向后一捅。

    云戮也胸口吃痛地哼了一声,神色却意外的更为欢愉:“他刚刚说我们是新婚燕尔,我觉得这摊主十分有眼力见儿,我得光顾一下他的生意。禅儿可有想买的?”他指了指琳琅满目的小摊。

    雪禅顺着云戮也的手,瞟了一眼满是书籍画卷、显得颇有格调的摊面,太阳穴异常欢快地突突跳了几下,向来淡然的神情险些失控。

    那摊主小哥见状,遵循着很有“眼力见儿”的设定,极为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公子,尊夫人平日里爱好什么样的字画风格?粗犷不羁?还是精细工笔?又或者,您有什么特殊的喜好,想同尊夫人探寻一番?我这儿的避火图和门画,别的地儿可比不得。”

    小哥滔滔不绝地说着,又麻利地从身后的木箱里,偷偷摸摸地拿出些珍藏本,颇有些心痛道:“我还有许多珍藏多年的孤本,我瞧你们甚是合眼,公子若是喜欢,我便忍痛卖给您。”

    雪禅看着小哥极为殷勤地摊开画册,一一介绍详尽,早已瞠目结舌。

    画卷里张张绘着衣衫清凉甚至不着寸缕的男女,个个身形奇怪,搔首弄姿,摆着诡异的姿势。

    雪禅虽未成婚,但在无名谷时,也曾阅卷无数,自然明白这画中之意,也因而心下更为羞恼。

    她有些挫败地对着兢兢业业的小哥,干笑了两声:“多谢摊主,我们……我们不需要。”便拉着云戮也的衣袖正欲离开。

    小哥见此情形,也知姑娘面皮薄。然则小镇民风开放,对此事并无过多忌讳,他虽不解姑娘为何面露羞怯,但到底知趣,不再挽留,只朝云戮也悄悄说了句:“我替公子留着这些画本,您改日可一定要来光顾小摊啊。”

    不待云戮也作答,雪禅便拉着他一溜烟地匆匆离开,那架势如遇豺狼虎豹,避之不及。

    云戮也望见她脸颊升起两团浅淡绯色,如夕烟林兰,缀在冷清面容上,衬出几分俏丽明媚,心底忽有烟花因此乍现,漫布夜幕,响彻天际。

    “这镇子,还真是……挺特别的。”雪禅见云戮也眸色暗了暗,不禁又紧张了几分,下意识搜肠刮肚,干巴巴地说了句话,打破平静。

    “禅儿在紧张什么?”云戮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雪禅提了口气,静下心神,恢复平静,理直气壮地诘问:“你方才瞎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了?”云戮也故作不解,抬头望天。

    雪禅抽出手,不悦道:“什么有眼力见儿?什么新婚燕尔?什么奇奇怪怪的小摊?”

    不知为何,她越说越气,最后恶狠狠地瞪了云戮也一眼,气急败坏道:“轻浮!”

    云戮也双手一摊,坦然道:“我们本就打算成亲,提前预习一下,总不算错事吧?”

    雪禅被他噎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说得十分在理,既已打算成亲,那成亲后的种种,自然无须避讳。她向来不是矫揉造作之人,对于儿女情事,也秉承着遵循自然之道,因而在这段感情里,她极少露出寻常女儿家的娇羞姿态。

    但说到底,她仍旧是个刚出谷不过几月,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的山野姑娘。

    雪禅揉了揉太阳穴,边强行安慰自己,边打起精神,硬生生地挤出一句话:“我需要时间习惯一下。”

    云戮也替她揉起太阳穴,唇角无法抑制地上扬:“禅儿不经逗,不闹你了。可走累了?要不要歇会儿?”

    雪禅见他如此费力地转移话题,不禁失笑:“我只是被封了内力,不至于弱不禁风,这才走了几步路,哪儿会累?”

    云戮也执起她的手,指尖缓缓嵌入指缝,十指紧扣,“那禅儿想去看莲花吗?”

    “刚才摊贩说的西北莲花塘?”雪禅点头,“想去。若真如他们所说,想来是个炎夏好去处。”

    …………

    正午,烈日当空,碧波连天,满塘红碧,流火清凉。

    云戮也照着摊贩的提议,当真租了条小船,雇了个船夫,自己坐在船尾,半拥着雪禅,十分惬意地看着她手捧清亮池水,摘莲蓬,折莲叶,剥莲子,饮荷露,玩得不亦乐乎。

    移舟慢行于荷塘,在满满当当的花叶丛中兀自划开一条蹊径,四周荷叶莲花相继被强行劈开,复又合上。小叶扁舟格格不入地在这片静谧碧涛中漫无目的地飘荡,船尾白裳素锦如同两团雪花玉屑柔柔地点缀在碧盘芙蓉里。

    云戮也剥出一颗洁白饱满的莲子,仔细去除微苦莲心后,才喂进雪禅口中。

    “禅儿说过,出无名谷是为了了却你师父的嘱托,要去寻黎月石,那我们之后便再去趟武林盟找找?”

    雪禅闻言,倒是疑惑他竟会提起此事,毕竟武林盟一行的记忆里,全无好事。

    她蹙眉道:“可武林盟的人想必不会待见我们,毕竟卫谦之死关乎星云阁。他们会甘愿交出黎月石?”

    “谁说要光明正大地问他们要了?我们也可以用抢的,用偷的。”云戮也不甚在意道。

    雪禅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戮也你……”她扶着额头,叹道,“我果真很不了解你。”

    云戮也极为善解人意地宽慰道:“你还有一世的时间可以慢慢了解我,希望届时我的云夫人不会失望。”

    雪禅抬眉觑了他一眼:“越发油嘴滑舌了。”

    “才不是。”云戮也矢口否认,温温柔柔地笑起来,“我越发爱慕你了。”

    雪禅说不过他,也懒得争口舌之利,便言归正传:“其实不取黎月石也无碍。我从前说,那是师父遗嘱,但事实上,只是我留给自己的念想。

    “师父常说一切随缘,不必强求。但她离开我之后,我才明白,一个没有任何目标的人,本身是很难存活下去的。他们既无生意,也无死志,浑浑噩噩,虚耗光阴。我不愿做这样的人,便只好借师父一言,将黎月石当做目标。

    “于是我离开了无名谷,见到了此生不曾见过的苍茫人海和浮华世界。最重要的是,我认识了你。”

    雪禅回头,眸底满满当当地映着白衣皎洁的少年。谪仙般的少年在盈满爱意的澄澈目光中,显得更为明亮动人,如瑶环瑜珥,风月无边。

    她前十六年,有师父相依;十六年后,有白衣少年相伴。他们都竭心尽力地待她,斯世本就足矣。

    雪禅环着云戮也的腰身,依偎在他颈窝处轻声道:“其实禅儿很幸运,能有那么好的师父,还有那么好的戮也倾心相待,不论这一世的长短,我都很满足了。所以答应我,别再折腾自己了。”

    云戮也身体微僵,眉心紧皱,哑着嗓音问道:“你都知道了?”

    “你想救我的事,难道还想瞒着我吗?”

    “我只是……”云戮也垂眸,睫羽轻颤,十分心虚。

    “只是不想让我担心?”雪禅抬头望他,语气淡淡,却有温泉般的柔和暖意化不开。

    云戮也不否认,只是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仿佛也在诉说答案。

    雪禅不疾不徐地说着,声音似流水划过耳畔:“你每个清早坐在我床边,虽刻意换了衣裳,还变着花样买不同的早点,好像在说你出门只是为了一顿早膳,但我还是能知道,你是去试药去了。你身上朝露的味道,每日皆有变化,尽管微乎其微,我也感知得到。”

    雪禅直起身,双手撑在云戮也胸前,凝视着他,其眼里并无责怪之意,却有不可忽略的心疼难过:“你也服下了朝生暮死,想替我试药,对不对?”

    云戮也日日背着她试药,若他所取的朝生暮死与当日风时给雪禅服下的药物一致,那朝生暮死必定不可能是体外母蛊。

    经卷记载,体外母蛊只有一条,虽可救身怀血渊之人一命,但服下便药石无医,是以朝生暮死理应只有一颗。而云戮也既能寻到朝生暮死替她试药,只能说明,若非经卷所书为假,就是风时有意骗她。

    但早在当初,雪禅便已考虑到此种结果,她仍无惧地选择了服药,因此得知真相后,也并无过多惊讶便坦然接受了现实。

    “同生”已无法实现,“共死”倒也不差。

    只是害了少年,又多了一桩苦差要他承受。

    云戮也闻言,眸中闪过慌乱,眼神游移,支支吾吾道了一句:“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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