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昼长夜短,炎光明艳,竹露清荷,绿槐高柳,移步皆景。

    雪禅在客栈里被窗外的蝉鸣声吵醒,慢悠悠地揉了揉双眼,望见坐于床边的少年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不禁哑然失笑。

    “睡醒了?”云戮也扶着她,让她靠坐在床头,又十分殷勤地端来面汤,仔仔细细地为她洗漱。

    雪禅点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专注地替自己擦手。

    “身上的伤还疼吗?”云戮也轻轻摸了摸雪禅的脸蛋,眼里凝着心疼眷恋。

    这一刻他等了很久,等待的时光太过漫长煎熬,如今终于不必再受此折磨。

    “都是些皮外伤。”雪禅的手被他攥紧在掌心里,温热毫无保留地袭来,暖融融地传遍全身,“昨日买的药膏很好用。”

    “一定疼的。”云戮也揉了揉她的头发,面上满是疼惜。

    他抵着雪禅额头,眼神交汇处,似有漫天火光照亮永夜。他在雪禅额前轻轻落下一吻,如闲夜晚风,游鱼动影,飘忽朦胧,转瞬即逝,却令人念念不忘。

    云戮也见雪禅呆愣半晌,仿佛魂不附体,不由地勾着唇角轻笑,手中却一刻不停地替她穿好外衫长靴,将衣襟理得极为整齐妥帖,方才抱着她坐到圆桌旁,指着桌面上堆满的吃食,缓缓道:“我买了些糕点,还让店小二备了清粥小菜,想吃什么?”

    “我都想尝尝。”少女靠在他怀里,如同一团轻盈白纱环绕的光亮,柔软耀眼,晃得满目晶亮。她似乎才回过神来,眼底尚有雾气迷蒙;她双眸弯成两道月牙,盛着清澈碧波。

    雪禅小口小口地咬着酥饼,细嚼慢咽,云戮也时不时地替她抹去唇角碎屑,喂她两勺热粥,鞍前马后,体贴入微。

    一顿早膳下来,雪禅颇为不好意思道:“我好手好脚,以后还是我自己来吧。”

    云戮也暗暗瞥了一眼她耳尖微红,故意凑在她耳边轻笑,温润嗓音似泉水徐徐灌入耳中:“禅儿忘了,以前在山里的农院时,你是怎么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了?我如今不过喂你两口粥,就不乐意了?”

    雪禅觉得耳朵骤然发痒发烫,不禁往后退去,故作淡然道:“我只是觉得自己能走能跳,为何不能自己洗漱吃饭?”

    云戮也微微挑眉,意味不明地笑起来:“那禅儿只当成全我的心思,让我提前体验一下照顾云夫人的感觉,不行吗?”

    雪禅眨了眨眸子,语带罕见的纠结:“也不是不行……”

    “那便如此说定了。”云戮也迅速接话,煞有介事地点着头,一本正经道,“往后我都会贴身照顾你,禅儿无需介怀。”

    雪禅懵了一刹,看着桌上七零八落的糕点,倏而皱眉,不悦地挣开那分外舒适宜人的怀抱,站起身,居高临下道:“戮也不可以再欺负我了。”

    “我照顾你,也算是欺负你?”云戮也单手撑着下颚,眯着眼,悠悠问道。

    雪禅睨了他一眼,颇有些气急败坏:“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云戮也十分喜爱她这副气呼呼却又努力憋着劲儿的模样,比起平日里的清冷高傲,显得更为生动鲜活,真实得触手可及。因而他总爱逗她几句,恰到好处地将其情绪控制在有些生气却并非完全恼怒的状态之中。

    眼下,显然雪禅已达到了此种状态。

    于是云戮也见好就收,及时敛了笑意,极为诚恳地认错:“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他轻轻拉着雪禅衣角,一脸委屈装得意外的到位:“让我照顾你嘛,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那种。”

    雪禅扶着额,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多日不见,你的口才又比先前精进许多,怕是这么多天,光顾着思虑如何怼我了。”

    云戮也蹙眉,小心翼翼地瞅着她,倒是真委屈上了:“戮也没有,戮也只是在想你。”末了,他似乎觉得诚意不够,便又认认真真地补了一句:“真的很想很想你,云枝姑姑可以作证。”

    雪禅上下打量着他,却在对上那双皎月般清亮的眼眸时,叹了口气,唇角隐隐上翘。她伸手握住云戮也的手,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你自便,我累了。”

    少年的眼睛陡然放光,伸着手将雪禅虚虚拢至怀中,生怕碰疼了她满身伤口。

    他小声呢喃:“禅儿最好了。”

    她是他这一世所遇之人里,最至善至美的存在,是不经意间便能在他心底最柔软之处,凿出一个瑶宫洞府来的奇迹。

    他想同她一起度过余生,即便余生稍纵即逝,他也想陪她看看清风月白,花晨月夕,谈霏玉屑,短暂贪欢。

    他想看她嬉笑怒骂,拥有她的喜怒哀乐,而后长长久久地封存于记忆里,永世不忘。

    如此,便再无半点遗憾。

    …………

    自那场血红喜宴后,内阁大学士左裕身死于火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朝堂内外。原本以一人之力搅弄朝堂风云,作威作福,为非作歹多年,令无数人忌惮的大学士,最终未被百姓的唾沫淹死,却被一场黑烟滚滚的大火烧了个死无全尸,就连昔日金碧辉煌,雕栏玉砌的学士府也随之磨灭成烟。

    此消息一出,不仅百姓乐见其成,就连当朝执政者也暗暗自喜。左裕此人,生前手眼通天,因背后权势难以根除,便无人敢轻举妄动,此番丧事竟如捷报,大快人心。朝堂也借此时机,大刀阔斧地拔除其背后势力。

    至于左裕如何身亡,学士府的大火缘何而起,并无人敢追究,毕竟这恶贼一死,除了其背后的势力与幕僚试图翻查真相,便只剩拍手叫好者。一旦有人问责此事,反倒会引起当朝者与敌对派的疑心反杀,因此真相竟随着那日的火星消散,同无数尸首一并封存在了深不可见的地底。

    而那日参与喜宴的朝臣,大多在新娘与侍卫大打出手时,便惜命地悄然离去,虽不明后续如何,却也暗道,这天下到底是有血性女子的。

    左裕之死,无人追究,但其后势力因此削弱而牵扯出了另一桩秘闻:武林盟主卫谦生前与其勾结,出卖武林机密,更谋害不计其数的后辈,献于左裕修炼邪功。

    那封封书信,白纸黑字,如山铁证,一遍遍鞭笞着已逝盟主和武林中人的崇敬仰慕之心,也由此揭开了江湖长达多年对卫谦过往轶事的深究和人品的重新定义,以及对暗靠朝廷者的彻底清洗。

    江湖动荡,再次打破了因卫谦之死而带来的短暂平和,各处血流漂杵,却从未影响那两抹早已被人淡忘的皎洁身影。

    短短半月,云戮也带着雪禅走过了许多个城镇,明面上说是想让她一赏有别于寂静深谷的山川河海、亭台楼阁,体悟四方风土、闹市攒动,还有随处可见的袅袅烟火。

    但雪禅心里明白得很,少年每日晚间照顾她入寝后,消失在长夜何处?黎明破晓,又从何处归来?即便竭力掩饰,缘何满身风沙尘雾,总有狼狈疲倦之相?

    雪禅侧首看着云戮也清俊的脸庞,他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眉眼温和得能绽出朵朵洁云娇花。

    他如今看着总是乐乐陶陶,再无当初淡漠冷峻的高姿,似终于安常处顺,归入凡世,可也是这副模样,总让雪禅觉出无来由的黯然。

    云戮也见她盯着自己出神,便端起她手里热滚滚的羹汤,舀起一勺轻轻吹了两下,递在她唇边,笑意晃动:“我这么好看吗?”

    “好看。”雪禅不假思索地答道,并无半点敷衍。

    她伸着手,轻触少年脸颊,眼里珍重之意,仿佛在对待世间独一无二的至宝。

    长指轻描淡写地贴着肌肤,所过之处,带起芳菲落晚,映水沧山。

    “都是你的。”云戮也将柔荑握于掌心,置于唇边轻啄,静悄悄的,似有霁色玉蝶缓落人间。

    他眉眼含笑:“来了这小镇几日,总是细雨连绵,唯独今日日头不错,禅儿可想出去逛逛?”

    雪禅低头认真喝着热羹,闻言稍稍点头,又看着他问道:“你每日陪我待在客栈里,可是无聊了?”

    “有你在的地方,怎会无聊?”云戮也点了点她的鼻尖,不满道,“你总冤枉我。”

    雪禅垂眸略一思索,诚实道:“但我很无聊。我一个习武之人,整日窝在房里养生休息,总觉得浑身不适。”

    云戮也揉了揉她的长发,笑道:“委屈你了。”

    因着这难得放晴的天气,镇上人来人往,店铺熙熙攘攘,摊贩吆喝此起彼伏,纵是算不得人多的小镇,也热闹非凡。

    此地民风淳朴,居民本就热情好客,见着雪禅和云戮也两张陌生面孔,又生得一等一的俊俏貌美,便纷纷上前搭话。

    “姑娘公子,可是来此游玩?我跟你们说,镇外西北处有一片大湖,湖中开满了各色莲花,此时正是观赏好时节。”

    “没错。你们外来的不清楚,那里最是适合赏花垂钓,摘莲拔藕,若能借条小船泛舟碧波,闲情雅致,别提多美妙了。”那人说着说着,竟眯起眼兀自陶醉起来,“若不是我家婆子赶我出来摆摊,我也准备带着女儿去那儿避避暑,换换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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