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禅恭敬有礼地遵循着做客之道,也顺从地跟着仆从去了花竹院就寝休息。但在她与云戮也告了别,转身离开槿篱殿时,背后位于上座的那道和煦目光,倏而变得晦暗不明,捉摸不定。

    也是自这一日起,一连五日,雪禅都不曾见过云戮也。

    她在来的路上,就被云枝告知,星云阁地区划分严格,外来者不得擅闯,也不得擅离。云枝让她来此地之后,便安心住着,勿要去了不该去之地。

    这不该去之地是何处,无人相告雪禅,她本也无心追问。

    只是分别时血渊重塑来势极猛,云戮也状况危急,她又被困于此,多日不得相见,心下焦忧难耐。

    仆从们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雪禅的饮食起居,可对于她接二连三的疑问,他们仅以一句“姑娘少问为妙”便随意打发了。

    越是如此,雪禅便愈发不安。她忍了足足五日,听话地待在花竹院里,安生度日。

    但她并非寡情之人,既已接受了少年真心,又怎能在他受苦之时,安生度日。

    终于在第五日晚间,雪禅趁着夜色正浓,匿了气息,躲过无数仆从视线,悄悄离了花竹院,去寻她的少年。

    儿时在无名谷,她也是这般匿身屏息,躲过猛兽凶禽的追捕。只是那时,有师父暗中形影不离地相护,眼下却只有她一人在这陌生之地徘徊。

    她那时也曾怪过师父,为何狠心将她丢在豺狼虎豹堆里,还美其名曰要培养她的轻功机敏。虽说她的武艺确实因此长进不少,可难道师父当真不怕她一不小心,便羊落虎口,就此辞世?

    直到后来,雪禅险些走了一遭鬼门关,才知师父从未置她于危险之中。要怪只怪她学艺不精,愣是不曾发现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师父。

    于见惯了豺狼虎豹的雪禅而言,饶是星云阁的仆从已算得上武艺精湛,也不足一提。

    雪禅花了两夜时间,将星云阁大小院落走了个遍,却始终未找到云戮也的踪迹。

    那一缕朝露之气,仿佛消失在了星云阁里,荡然无存。

    她猜想,云戮也若非早已离了此地,便是被人藏进了深不见底之处。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花竹院迎来了它多年不见的阁主。

    风时停在花竹院院外,遣走了仆从,才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朝雪禅房中行去。

    “雪禅姑娘,近日来星云阁众人可曾怠慢?”风时扣着门扉,缓声问道。

    “一切安好,不牢阁主挂心。”雪禅迈出了房门,回道。

    风时玩味笑道:“既如此,倒不知姑娘可想见一见戮也?”

    雪禅抬眸,一抹惊讶掠过眼中,她原以为,这阁主是不愿他们相见的。传闻中,这星云阁甚是忌讳男女之情。

    “我从前允诺过他,会一直陪着他。一诺千金,自然是要遵守的。劳烦阁主带路。”

    风时笑而不语。

    雪禅被风时带至一处极为空旷的暗黑之地。那地方伸手不见五指,终年暗无天日,一丝日照都透不进来。长期处于此地,望不见日月光亮,每个正常人都会失去理智。

    那就像一座死气沉沉的无边牢笼。这是雪禅的第一反应。

    她被封闭了五感带至此地,可解开穴道时,就连一向孤冷的她都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刺骨阴森,引起阵阵寒栗。

    望不见,摸不着,仅有脚下踩着的实地,提醒着她此处并非一片虚无。

    “雪禅姑娘,戮也就在此地,你便……好生陪着他吧。过几日,我再来接你。”

    风时的声音虚虚地划过耳畔,转瞬带起层层杳渺的回响,听着十分瘆人可怖。

    可雪禅闻言,周身环绕的阴寒竟被重重压下,她深吸着气,心底却生出久违的安然静谧。

    周遭充斥着的腐败堕化之气,似是经年累月无人看顾的乱葬岗,但鼻尖飘荡着若有似无的清冽气息,除了旭日初升时才能于花草间偶得一闻,便只有少年能无穷无尽地逸散。

    雪禅摸着黑前进,越靠近香气浓郁之处,脚步便跟着越发稳当,即使脚下地面早已不似先前踏过之处的光整平坦。

    此处地面十分绵软粘滑,如同铺了一层黏糊胶状,间杂坚硬硌脚之物,令人难以踩实,因而格外难行。

    雪禅深深浅浅地迈着步子,脚步起落间,时常有所黏连,而那污秽腐气更是源源不断地从地底升起,借由步履传至全身。

    她拼命压抑着心底恶寒和胃中不适,只专心循着那丝清新之源。

    “戮也?”她出言低低喊了一声,声音在偌大空间里回荡不止,令她想起了在通往无名谷的黄泉路引中,鬼魅般的凄厉回声。

    那时云戮也握紧她的手,低声说着“别怕”。那时他尚能站在她身边,出声安抚,小心守护。

    “禅儿?”虚弱的声音自远方传来,似锋利箭羽破碎无形阻碍。

    每一年,云戮也都会被关在此地多月,外头的敞亮天光,于他而言,反倒不如漆黑阴冷更为亲近熟悉。

    他早已习惯了像微小尘埃似的在这片土地上活着。苟延残喘,生不如死,但他也坚持着活了下来。

    他犹记得十多年前,此地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许许多多同他年岁相仿的孩子。

    那些孩子日日夜夜啼哭不止,哭声来回震荡,在黑暗中扰得人心神不宁。

    后来哭声渐微。

    再后来,便只剩他一人。

    他隐约知晓,被师父接二连三抱进来的孩子们,早已气绝,无一存活。

    大量的幼儿腐尸烂骨铺于地面无人收拾,久而久之,便成了一道隔绝光亮的胶质,也成了连绵黑暗的滋养之物。

    而这黑漆漆的空间仿佛张着血盆大口、垂涎欲滴的凶兽,须得源源不断的生命供给,才不至于塌陷毁灭。

    云戮也是此间唯一活下来的人,他在黑暗中直面死亡,被迫成长,而心中难以言喻的恐惧与悲哀,却是一个幼崽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也因而,即便活了下来,他仍无法像寻常孩童一般拥有一个正常的童年。

    习惯黑暗之人,或许对光明茫然不解,但也会被刹那间刺眼的白昼光亮,惊艳到呼吸一滞。

    那是与黑暗相对的浩瀚天地,灿然一新,满溢希望,足以令人心神激荡。

    云戮也踏出这块地时,遇见了第一道光,于是明白了何为活着。

    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世人如蜉蝣何其渺小,可蜉蝣也值得被敬畏尊重,其短暂一生皆由光点亮。生命既已被天地赋予,便自有它存在之理。

    世间繁华喧嚣,宁静安逸,兴盛荣衰之状,皆入不了他的眼,他便按着平生所学,恪守本分,也百无聊赖地活着,直至寻到了第二道光。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从犹豫到笃定,怀疑到坚信,最后飞蛾扑火一般地投入光亮,无怨无悔。

    那光亮撕裂了死气沉沉的人世,铺天盖地地席卷黑暗,也予他对抗黑暗之勇。

    自此,皎皎少年不再如行尸走肉,终于能抬首挺胸地立于尘世临界,满怀憧憬地俯瞰人间希冀。

    那光亮,名唤雪禅。一旦遇见,便从此深陷。

    云戮也回到沉寂黑暗后,便不再期盼过光亮重现。

    他仅将那丝残想藏于心间,反复描摹,借此抵御苦痛和绝望,躲过千万个煎熬须臾。

    而后,光亮乍现。

    她焦急忙慌地奔赴,似以破空现世,于无边无际地黑暗中,撕开一道灼眼明亮,晕开袅袅白霭,驱之不散,挥之不尽。

    雪禅接触到云戮也之时,他正勉强挪动着身体,极为艰难地朝她前行的方向匍匐。

    “你不该来这里的。”他小声说了一句。

    此处并非一个活人该来的地方。

    “你能来的地方,我也能来。”雪禅蹲在云戮也面前,想搀扶他坐好,却被他反手拦腰环抱。

    怀抱不如以往温暖宜人,掺着驱不散的萧索寒意,却惹人眷恋。

    雪禅并未出言安抚,只由他静静抱着,一下一下地顺着少年后背。她眼里折射着无尽黑暗,但眸底的暖光熠熠生辉。

    时间在静谧黑暗中不知掠过多久,直等到云戮也心跳恢复平缓,雪禅方才问道,“你身体恢复了?可还有不适?”

    “双腿还不能动,再过几日就会好。”云戮也轻描淡写地说道,状似不经意地拉着她的手腕,实则把着脉,“星云阁可曾有人为难你?”

    “不曾。”雪禅皱眉,“说来也怪,我所到之处、所见之人,并非如你所言那般凶残危险,他们都待我挺好的,除了有一处十分怪异之外。”

    云戮也抱着雪禅的手臂紧了紧。

    雪禅含笑宽慰:“于我无碍,不必担忧。倒是你师父,那瑾樆殿里,有尸骨的味道。”

    “大殿?腐尸?”云戮也诧异。

    雪禅摇着头,回忆道:“在地下,并非棺木中,我猜测或许是暗道里。尸体已放了许久,却不曾腐烂,似是存放得极为妥当用心。”

    云戮也垂眸分析道:“假设尸体是被人藏于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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