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枝见马车里的二人齐齐陷入了沉默,不由地笑道:“这么一桩小事,既然你们决定不了,姑姑便给你们做主。就让雪禅跟我们一起去。”

    昨夜少女的恳求,云枝看在眼里。她既已被打动,也同样相信,阁主并非无情之人,定会为之动容。

    星云阁阁主风时和云枝相处了几十年,虽期间波折诸多,可云枝却是星云阁里除了云戮也之外,至今唯一常伴风时左右的人。

    从前和风时有关之人,几乎全都死于星云阁的那场屠门惨案中。

    唯二的例外,一个是云枝,另一个是她的阿姐。

    风时自幼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总被老阁主念叨少年老成,缺了生气,也缺了灵魂。

    风时有个小师妹,爱闹爱笑,斗鸡遛狗,踢天弄井,成日不干正经事。星云阁上下见了她,就跟躲灾星似的,能离多远有多远。

    除了她的小师兄和她的老师父。

    老阁主捋着白花花的胡须,见着自己粉雕玉琢的小徒儿一会儿在草地里斗蛐蛐,一会儿爬树捉金蝉,笑得一双眼睛弯成了两条狭小细缝。

    他这辈子收过几十个亲传弟子,性格各异,但大多沉稳。只有在他暮年时收的这么个小女徒,一身本事全用来调皮捣蛋。

    垂暮之人,难免死气沉沉,因而他格外喜爱这满身朝气的小徒儿,便也百依百顺地宠着她。

    老阁主看着身旁纹丝不动地打着坐的小风时,充溢着老态的眼珠倏而一动,开口便道:“多去和你小师妹耍耍,时间久了,你这始终突破不了的瓶颈,自然也能拨云见日。”

    “是,师父。”小风时板着小脸,严肃回道。

    自此之后,星云阁里从前人人称道,尊师重教的小风时,活像被那个顽劣不堪、人人喊骂的小师妹带坏了似的,同样开始斗鸡遛狗,踢天弄井。

    唯有老阁主望着那两个三天两头偷他梅花糕的小徒弟,笑得老脸沟壑纵横。

    活蹦乱跳的小风时终于不再像个小大人似的让人担心了,也会时常笑逐颜开,也会偶尔赫然而怒。

    老阁主一脸欣慰,觉得自己当初的随口一提实在明智至极。这不,一个小娃娃单调沉闷的童年便如此轻而易举地被他挽救了。

    当时因老阁主突发奇想的一言,而停了修习的小风时不曾有此觉悟。小小的个子定定地站在草丛里,他头一回仔细地打量起这个骨骼惊奇却不学无术的小师妹。

    小师妹恶名远扬,小风时却从不爱管此等小事,他只知光阴似箭,唯有勤学苦练,成为武学强者,才能让平淡人生掀起一丝波澜。

    小师妹从草丛里抬起圆乎乎的小脸,手中摆弄着两只半死不活的蚱蜢,笑得同樱花粉瓣一般明朗可爱。

    “小师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小风时以拳抵唇,虚咳了一声,冷着脸一本正经道:“师父怕你惹事,让我来看着你。”

    “哦。”小师妹撇了撇嘴角,不再给他多余的眸光,继续沉着小脑袋盘弄她的小蚱蜢。

    小风时便如此静静地看了她七日,吃饭爬树,偷鸡捉雀,欺负隔壁长老的花猫,磨平门口黄狗的狗爪。他都跟着她,一言不发,既无阻拦,也无相劝。

    直到小师妹不经意间点燃了庖厨外的草堆,差一点将整间厨房烧着,被长老厉声呵斥着去跪那阴冷的小黑屋时,小风时站在大堂里,将她往身后一拉,挺着小身板,对着大殿之上的人义正言辞道:“那火是我点的,与她无关。黑屋我自会去跪,还望长老切莫牵连无辜。”

    小风时第一次跪在小黑屋里,周遭漆黑阴沉,不见天日。他饿得饥肠轱辘,头晕眼花,却也只是紧握双拳。

    他想起来,调皮捣蛋的小师妹,每月至少两次,会被关在这小黑屋里面壁思过。

    她也曾无数次独坐于此,忍饥挨冻,却无人前来看顾探望,绝望地熬过旦暮,不知尽头地等待光明。

    小风时扯着嘴角微微一笑:“也不知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小师兄是在说我吗?”那双熟悉的晶亮眼眸,从墙角微乎其微的小洞里望进来。

    小风时愣了一瞬,却见墙上小洞轰然倒塌,成了个大洞,足够奶娃娃从外面钻进来。

    奶娃娃顶着灰头土脸,蹲在他跟前,从衣服里掏出两根大鸡腿,递了一根给他。

    小风时怔怔地瞧着面前灰溜溜的奶娃娃,她正津津有味地啃着手里的鸡腿。

    她长长的眼睫,垂在那张白皙滑嫩却沾染着灰尘的脸上,颤颤巍巍,忽忽闪闪,像两片轻薄羽翼覆于星辰之上。

    便是这无心一瞧,成了风时余生的劫。

    小师妹一向独来独往,日日同些鸡鸭猫狗嬉戏玩闹,从不与人来往言笑。

    同门的师兄妹自以为是地默认,是小师妹桀骜不驯,故意将人推得老远,不屑与他们为伍。

    加之其调皮捣蛋的为人作风,并无人乐意与其攀谈,几乎人人将其视之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这其中,也包括过去的小风时。

    小风时低头看着手中油腻腻的鸡腿沾着些微尘土,还带有面前奶娃娃的体温,尚且温热。他眸光黯然,其中却有波澜起伏不定。

    连日的接触令他渐渐知晓,小师妹并非倨傲无礼之人。相反的,她诚挚恳切,真心实意。

    傲世轻物、飞扬跋扈的向来是他们。他们傲慢地对人评头论足,傲慢地编造出桩桩件件骇人的罪证,再自恃清高地嘲笑谩骂,仿佛如此便能不同流合污,不同恶相济。

    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一个调皮惯了的奶娃娃,何以落得被同门排斥疏远,孤身一人,只得与飞鸟野禽作伴的下场。

    小风时握着拳,眸底的自责恼恨似飞瀑倾泻,湍流不止,却在他抬头时,被眼前正忘我地啃着鸡腿的奶娃娃瞬间截断停息。

    “小师兄不爱吃鸡腿吗?”奶娃娃的眼睫随着眸框转动,上下纷飞,将其掩映的光点明晃晃地投射至小风时心中。

    心底于无人察觉时,微微一颤。

    “爱吃。”小风时轻轻勾起唇角,哑然失笑。

    宛若朝阳的笑容,头一回在这张稚嫩却精致的小脸上,极真挚地弥漫开来,仿佛青草的首次破土,终于云开月明,得以茁壮。

    风时的笑容便是自那时起,层出不穷,屡见不鲜,以至于让人淡忘了曾经的星云阁里,还有个不苟言笑的小风时。

    多年后,星云阁里有个槿篱殿。

    槿篱殿中常年坐着个看似和颜悦色的阁主。

    阁主握着手中杯盏,倚在窗台边,面不显色。

    他静静遥望着一墙之隔的油菜花,那层层叠叠的闪闪金光灼热了凉心,也撩红了眼眶。

    “阁主,云枝大人和戮也公子回来了。”一声冷冰冰的通报从门外传来,打破了殿堂的无言静谧。

    风时低了低头,略略一笑。即便那张脸已然悄悄爬上了褶皱,也仍旧同他年少时一般,儒雅俊朗,霞姿月韵。

    再抬头,眼眶殷红消失殆尽,他维持着唇边笑意,只是原先眸底的温柔渺无踪影。

    “去准备吃食,将他们直接带过来。”

    云枝、云戮也和雪禅走进槿篱殿时,所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坐在桌案前的阁主,衣冠楚楚,举杯邀花,不动声色,却始终掩不住眼里的凄泠和冷怆。

    他看着朵朵黄花,似陷入无边回忆,久久挣扎不开。

    他在缅怀故人,也在祭奠过往。

    “都回来了。”他静静开口,神色无半点起伏,只是在见到雪禅时,嘴角微微上扬了几许,“戮也不介绍一下?”

    云戮也因为血渊重塑无法行动自如,便靠在座椅里由着仆从抬进了殿中,目光所及之处不曾离开过雪禅。

    他闻言微不可察地紧抿唇瓣,而后才道:“雪禅姑娘,我的好友,也是戮也未来的妻子。”

    “见过阁主。”雪禅礼貌颔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眉头。

    “我倒不知,戮也何时心有所属了?”风时抬着眉头,细细打量起面前清艳的少女。

    云戮也咬着牙,眼底似有无名波动,出口之言倒也平静:“此番外出遇到禅儿,我便知道,心有归属了。还请师父成全。”

    “是吗?”风时瞥了云戮也一眼,低头抿了口茶,“难得我这冷冰冰的徒儿动了情。我这做师父的,自然是要成全的。”

    风时抬起头,转向一旁静静站着的云枝,含笑出言道:“云枝你说说,此事我该如何成全?”

    云枝颔首,藏起眉间忧思,沉稳回道:“雪禅姑娘舟车劳顿,戮也目前情况又不佳,此事不如等他身体好了,慢慢再议。毕竟终生大事,急不得。”

    “那便听云枝的。”风时爽朗一笑,颇为客气地邀雪禅落座,“贵客自远方来,是星云阁的荣幸。”

    风时面上的善意,让雪禅不禁生出一种浮云翳日之感。

    她早已从云戮也那里听闻,星云阁规矩森严繁琐,连带着他的师父也严词厉色,不近人情,便心底盘算着此番前来该如何相处,如何应对。

    可今日一见,风时这和风细雨的姿态,令雪禅心生诧异,只是她面上依然冷冷淡淡,瞧不出多余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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