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山麓,驾马行了许久。小路蜿蜒颠簸,他们不得不放慢了行速,但好在惠风和畅,一空如洗,并无风雨为难相阻。

    雪禅见着眼前景致,心情跟着短暂地放了晴,因而未留意到云戮也今日格外话少。

    她乘着一匹枣红马,偶尔抬头望天,间或侧首看山。

    正欣然间,忽有一声沉闷重响传入她耳中。

    雪禅回头时,云戮也已从马背滑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白衣蒙尘,灰暗沙土不受控制地将其肆意侵浸,似日濡月染,在无暇少年的身上铺了一层无法洗净的尘埃。

    雪禅翻身下马,将沉睡的少年抱入怀中,倚着他毫无知觉的身体,面庞白了一霎,一言不发。

    难怪一向早起的云戮也竟会睡至午间,难怪今日他沉默寡言,连上马都显得费力疲倦。

    原来本非错觉,他咬牙撑至此处,已耗尽了所有心神,连身体都无法支撑,直接坠马倒地,不省人事。

    她竟这般迟钝,如此多的疑点都没能瞧出异样。

    雪禅的指间搭着云戮也的手腕。

    他的脉搏愈发微弱无力,气息虚弱得像个缠绵病榻的老者,脸色发白,微微蒙着层灰烬雾霭,了无生气。

    雪禅蹙着眉,神色混上了难得一见的惘然无措,但她也只是抿着唇,迅速将云戮也扶坐起来,轻轻靠在一旁的小山坡上。

    她紧闭双眸,将左手手心紧贴在云戮也颈间,一手运功将混有饕餮真气的心脉之力,沿着手臂经脉缓缓注入他体内。

    饕餮真气,是以饕餮心法长年累月积攒修习而成,养护习武者五脏心脉,同时令其主极难受到重创内伤。

    而以饕餮真气打入旁人身体,一者可治愈内伤,二者可益寿延年。可由于真气与内力相依相生,若以此法救人,施救者不但消耗自身真气,同时会折损内力,极难复原。

    雪禅以前没用此法帮过云戮也,一来少年推拒,二来饕餮真气与血渊是否冲撞相克,她也没底,便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此时云戮也愈渐微弱的脉搏,着实吓到了她,心中不住担忧脉搏止息之刻将至。她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或许有效也说不准。

    半柱香后,雪禅喘着气,按着胸口,单手撑在地上。

    她见云戮也的脉搏稍稍平稳了些,方才敢停下喘息片刻。

    她微抬着头,目光一刻不离地粘在云戮也身上,不敢旁骛。

    少年睫羽忽而轻颤,掩于皮下的眸珠滚动,艰难地半睁开眼。

    他只看了雪禅一眼,便有难耐苦痛袭上心尖,宛如尖刀巨斧狠狠劈砸在心上,挖出一块红艳艳的血肉,淌着淋漓鲜血,风吹日晒,逐渐被岁月腐蚀殆尽。

    但这苦痛似乎并非源于血渊。他只是见不得她难受。

    雪禅见他刻意侧着头,用脸颊碎发遮去眼底悲怆和晃动浮光,开口问道:“又痛了?”

    她因短时间内耗损过多真气,身体无力,脸也白了三分。

    “没有。”云戮也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并不看她,他淡淡说着,声音却不住发颤。

    笑容在雪禅略显苍白的脸上缓慢绽开,似白昙光临暗夜,一刹炫目。

    “那就好。”她道。

    “你帮我也是白费力气。”云戮也沉着声道,看不出情绪。

    雪禅笑起来,眸含皎月:“才不是。戮也能睁开眼睛同我说话了,力气便不算白费。”

    云戮也笑了笑,明明灭灭,其中嘲讽是冲着他自己去的。

    他从前指天誓日,说着要来保护她,可终究是食言了。

    他方才醒来时,觉察出体内多了一股纯然真气层层萦绕在心脉周围,替他尽心竭力地守着最后一层关卡。

    那气息是雪禅身上的。

    他本就熟识。

    他睁眼时,发觉她满身疲惫,气息也较之以往弱了许多,便明白到底是自己伤及了她。

    他说要护她,而今却伤了她。

    他无力挽回,连伸手搀扶都显得繁累。

    师父说,血渊能让他成为全天下武力最强之人,到时无人能令他受伤,他也能自由自在地活在江湖里。

    自由自在,此话眼下想起,方才能辨出几分奚弄。

    他连掌控自己的身体都力不能及,又何谈自由?

    他分明被血渊禁锢,画地为牢,举步维艰,束手无策地受着缧绁之厄。

    就算爱人近在咫尺,他都无力伸手触摸,甚至……

    甚至都看不见她。

    云戮也昨夜视线模糊,并非因为少眠所致,那是血渊的警示——他即将失明,也即将变成一个废人。

    血渊重塑,一年三次,一次比一次痛苦危险。但一旦熬过,功力便能倍道兼进地增长,到达世人无法料想的骇人境界。

    至于那些熬不过的人,多数因为极端苦痛直接暴毙而亡,少数存活者也无法承受住年复一年的生罚,便早早自行了断。

    修习血渊者,目前存活于世的,只有云戮也一个。

    而他今年的第二次血渊重塑,才刚刚开始。

    云戮也垂着头,眼前漆黑一片,苦笑了一声:“最后禅儿还是没能取到黎月石,还平白浪费了绮罗草。”

    雪禅闻言不禁好笑:“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云戮也摇了摇头,笑中藏着无奈:“我忽然发现,答应过你的事,好像一件都没有做到。”

    他顿了顿,敛去颓意后神色暗了一瞬,声音蓦地急促起来:“有大批人马从一里外赶过来,我们怕是走不掉了。”

    如今云戮也已是个草木之人,手抬不起,更无缚鸡之力,但他对气息的精准捕捉仍然一丝不差。

    “怕什么。”雪禅笑得坦然,“武盟时我不想要你动手,因为当时众人冲动,无心追究真相,我望他们冷静后,能再查个明白。但卫谦不是你杀的,他们若执意纠缠,我们自当奉陪到底。”

    “可我……我……”

    雪禅打断了云戮也混乱心焦的话语,好生安抚道:“还有我呢。”

    她不忍看着高傲少年手足无措,也不愿他引咎自责,嗒焉自丧,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世间尚有她在,无须妄自菲薄。

    雪禅看着云戮也纹丝不动的身体,将他的难处瞧出了七八分,也知他打落牙齿活血吞的性子,无心戳穿。

    她独自站起身,背后传来泠泠声响,双剑出鞘,有破晓寒光。

    长剑虽封尘已久,其上刻着的缤纷落英丝毫不减容光,如冷月凉水,如破风冰凌,透出丝丝寒凉。

    寒凉绕着白纱打转,渐渐晕出些微光亮。

    雪禅双手握剑,回首盈盈一笑:“戮也一向不信禅儿能护好你,现在却不得不信了。我倒觉得此事甚好,你之后就会知道,我并不输给你。”

    少年无声地笑了笑。

    他的世界黑暗如墨,但他的少女依旧如昨,有柔和光晕笼罩,安安静静地在他的灵台里站立微笑,轻拢白纱。

    他知道,她从来不输于他。

    山风凛冽,白纱曼舞。马蹄声从远处飘来,气势汹汹,浩浩荡荡,响彻天际。

    为首之人坐在马鞍上,见雪禅握着双剑,挡在云戮也身前,似要与他们为敌,竟倒停下了马,正颜厉色道:“雪禅姑娘与此事无关,我们并不想滥杀无辜,还请你好自为之,莫要与武林作对。”

    “不想滥杀无辜?”雪禅冷笑了一声。

    师父说得对,武林正派真当个个虚伪至极,满口仁义道德,却是一群沽名钓誉之辈。

    雪禅心下好笑,冷声反问道:“武林中人便是如此行事的吗?杀害卫谦的人尚未水落石出,对星云阁的所有人赶尽杀绝,便不是滥杀无辜了吗?”

    “星云阁的人乃武林不齿。”为首之人又问,“姑娘又为何执意护着一个武林败类?”

    不待雪禅作答,人群中不知何人高吼道:“不必与她多说废话,想护着星云阁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只可惜卫盟主生前看走了眼,居然挑了个白眼狼当盟主,我看这选拔还得重来。”

    忽有一阵猛烈咳嗽声高于嘈杂叫嚷,撕心裂肺,连续不断。

    当下立刻一静,随即从人群中传来不屑调侃。

    “呦,我还当云戮也有多厉害呢,看这样子,怕是受了重伤。”

    “岂不正好给了我们机会杀了他?”

    “想当初他在比武时那般自傲,手段残忍,如今不还是要落在我们的手上。”

    “自作孽不可活,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我们又怎么能放过星云阁的人?”

    雪禅没理那些话,只低身蹲在云戮也跟前,轻轻拍着他的背后,望着他的眼里满是担忧。

    云戮也缓了口气,低着头微微一笑:“没事。”

    他听着漫天讥笑谩骂,眼里染上的血色却因身旁熟悉的气息一点点消散。

    他听不得雪禅受辱,却对冲自己而来的叱骂置若罔闻。

    雪禅抿着唇,除却眸中尚留的一道柔雾,神色越发冷峻,声音却仍旧温和:“你坐着别动,等我一会儿就好。”

    她站起身,面上淡漠,周身气息已如凛冬寒凉凝结成霜,细细密密地笼罩在初夏绿荫上,刹那冻结暖阳。

    雪禅微微垂眸,抬头时,最后一个出言谩骂之人已被她用剑柄打于脊梁上,一时五感尽失,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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