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的竹陵大会依然宾客如云,只是远不如以往热闹,鲜有欢声笑语、嬉笑怒骂。

    众人换上了素服麻衣,聚在堂外,依次排着队入室进香,为躺在棺材里的盟主送上最后一程。

    他们个个神情严肃凝重,虔诚地默哀悼念,鞠躬焚香。

    如此齐心一致,是武林中不曾有过的场面,也是卫谦生前梦寐不忘的宏图大业。

    他望武林侠士齐心协力,也望高远江湖太平安谧。

    后来卫谦知难而退,无奈放弃此念,以为这宏图大业似天方夜谭,痴心妄想,便计划着安然平静地退位,怀揣遗憾地放手。

    可太平安谧的武林,竟因他作古,而在世间短暂实现了一瞬。

    就那一瞬,不知能否抚慰亡魂,能否……让卫谦觉得曾经的锲而不舍从未枉费。

    他念了一世,耿耿于怀的大业,在他撒手人寰后,终于也因他水到渠成。

    他辛劳半生,本非竹篮打水,寒底捞月,只是实现执念的代价,在他死后,世人才渐渐明了。

    卫谦在世时,因劳苦功高,宅心仁厚,得人敬重,时望所归,这不经意间收获的声望敬仰,令他的仙逝别具深意。

    带着哀惋而来的众人,在木棺前礼拜叹息,万众一心地为他悲痛伤悼,也让他得偿夙愿,拥有片刻太平江湖。

    以命换来的片刻太平,这代价实非常人能受,也实在过于沉重惨痛。

    在场无人知晓,卫盟主是否会悔于年少轻狂,是否会悔于踏进了这片腥风血雨的浩瀚江湖。

    礼拜完后的众人,纷纷落座于试炼场内,却再无那日擂台比武的群心激昂,热情高涨。

    八大掌门站在擂台上,四周的深红飘带早已卸下,徒留空寂森冷。

    昆仑派掌门莫询因年岁最长,资历最高,便代替别派掌门统一发言道:“想必各位昨日已收到书信,德才兼备的卫谦盟主悲惨逝世,痛失一代豪侠,实乃武林不幸,所以我们誓死也要抓到凶手,替卫盟主报仇雪恨!”

    台下呼喝乍起,高昂愤慨,群情激愤。

    “莫某与各位掌门已于昨日派人在武盟查到了许多线索,依稀推断出了凶手身份,因此相邀大家前来商讨。先容我将此事来龙去脉一一捋清,大家再做辩驳。

    “经仵作检验得知,卫盟主死于五日前,也就是那日他飞鸽传书给我们送来新请帖之时。

    “卫盟主被匕首割喉而亡,全身并无其他伤痕。他虽年事已高,但多年积攒的武力并不容小觑,所以既能在武林盟来去自如,又能不费吹之力就杀了盟主之人,内力轻功必定深不可测。

    “卫盟主死时,桌上摆着两封书信,俱已拆开。

    “其中一封,是由雪禅姑娘所寄,大约说着,要拒绝盟主之位,退位让贤给云戮也少侠。另一封由卫盟主亲笔所书,应当是他原先想寄给雪姑娘的回信,信中委婉拒绝了雪姑娘的提议,也好言相劝,希望她能顺利接位。

    “此信已盖了武盟信戳,想必是卫盟主想将其寄出时,遇见了凶手。盟主死后除了卫夫人于昨日进过书房,之前并未有人前去,因而那信必为凶手所拆。我们推断,凶手因信中内容,心怀愤怒,因此出手。

    “而此事最关键的线索,是卫盟主脖颈间的致命伤口。

    “伤口形状并非普通匕首所致,经由各派掌门参照对比古籍,方知那匕首,出自星云阁。”

    昆仑掌门莫询停下了话语,定定地看着白茫茫的人群中,离得极远的一个身影。

    他面露讥讽,笑了笑:“不知身为星云阁弟子的云戮也少侠,有何见解?”

    众人闻言惊诧,皆转头看向云戮也,目光混杂愤恨,亦或不解,更有甚者,高声扬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先杀了云戮也再说!”

    云戮也阴沉着脸,眉宇紧蹙,缄默不言。

    雪禅拉着他的手臂,轻抚着他紧握的拳头,对着台上冷声道:“不知你可有证据?仅凭这些说辞,怕是无法服众。若是星云阁的人因书信所恼,直接杀了我便是,盟主之位便自然会有戮也接替,为何还多此一举地杀了卫盟主?”

    莫询嗤笑了一声:“证据?台上的八位掌门,皆为证人,卫盟主的尸首是证据,古籍画册也是证据,不知可令雪姑娘满意?无论凶手动机为何,卫盟主之死,必是星云阁的人所为。”

    雪禅冷冷回了句:“那还请你整理好证据,公之于众,再让大家评判定夺。”

    莫询闻言,默不作声地从广袖里抽出一张画纸,不紧不慢地展开,握着画纸上端,将其摊开在众人面前。

    “此为武盟古籍中的一页,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此匕首乃星云阁之物。若各位再有疑惑,不妨再去看看卫盟主的遗体,一眼便知真相。”

    不知人群何处,忽有一道声音传开:“不必了,莫掌门年高德劭,从不说假话,大家都相信莫掌门的话!这星云阁早已隐世多年,如今突然来参加武林大会,原来安的是这等肮脏心思。”

    而后便有哄闹不止。

    “杀了云戮也!”

    “星云阁的人死有余辜!”

    “对!星云阁都是武林的败类!”

    “卫盟主这么好的人都被星云阁养出来的走狗杀了,该杀!”

    “以星云阁血祭卫盟主都便宜了他们!”

    “宁可错杀一万,不能放过一个!”

    嘈杂哄闹间,有人拿红缨长/枪猛地刺向云戮也。

    可他不避不闪,只是神情不善地站在原地,浑身透着嗜血杀意。

    在枪尖离云戮也胸口仅有三寸时,雪禅迅速伸手握住枪杆,连人带枪,被她掷出很远。

    云戮也因雪禅忽然上前,心头猝然一紧,随后浑身冷意渐起,眸若寒冰,双唇紧抿。

    他侧身躲过不断斩来的刀剑,挑衅一般,用指节敲了敲刀身,悦耳声响不住蔓延。

    他弯起手臂,以手肘用力撞向握着刀剑之拳,骨骼断裂声铿锵清脆,似乐曲前奏,轻快明晰,再引来阵阵唉声呼痛,厚重有力。

    雪禅见他双眼染上血色,杀意缠身,只好飞快地挽住其手臂,阻止杀招夺命。

    雪禅拉着他,从人群里一跃而起,以掠影之速,离了横冲直撞的武夫侠客,只留下了一句:“戮也没杀卫谦,此事诸多蹊跷,还请各位再三思量。”便于天际尽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躲避难缠追讨,雪禅和云戮也折回客栈,取了包袱便驾马离了此地。

    此地不祥,招来了杀身之祸,也算应了雪禅的直觉。

    入夜后,他们才在荒郊野外,择了一片无人密林,下马歇息。

    雪禅知道云戮也被那武林众人声讨追杀,心下多半不好受,且见他神色异常凝重,便戏谑嬉之:“戮也也会怕被人误会?难不成当真打不过别人了?”

    云戮也坐在草地上,举着干草喂马的手敛然无息地颤了颤,面上平静依旧,瞧不出情绪。

    “若我当真打不过别人了呢?”他刻意掩去眼中焦灼,垂眸问道。

    雪禅在云戮也身旁坐下,将洗好的浆果递给他,认真道:“我说过,我能护好你。”

    她许下的诺言,从来记得清楚。

    “可是……”

    云戮也眉宇忧思难掩,却被雪禅打断道:“戮也不信我?”

    他声若细丝地叹了叹,嘴角扯出一抹难化苦涩:“我信。”

    血渊即将再次分崩离析,他感觉得到,也因此更为无措彷徨。

    他从前是不怕的,只要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赤炎回廊里,无论几重苦痛,他只当是一场惊悸梦魇,醒后仍旧有白云向空尽,青天落寒碧。

    世道从未因此改变,他便自我麻痹,浑浑噩噩地忍受着无边痛楚。

    年复一年,十八载一晃而过,云戮也过去以为,这一生注定孤苦无依,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但雪禅走进他眼帘,落入他心间,似晨曦载曜,万物咸睹,他方才知晓,原来短暂一生,尚有诸多可能。

    拥有过光明之人,哪怕仅有须臾,便无法再次心甘情愿地堕入晦海。

    而云戮也如今拥有的,岂止光明。

    他将雪禅揽进怀中,摸着她长发,瞬间升腾起不切实际却令人心安的满足欣忭。

    那是将他冰冻三尺的克己寒凉,一瞬澌灭无闻的少女。

    也是他许诺将常伴一生的少女。

    她令他在这片天地间,头一回感受到春花秋月,高山流水,万物有灵,四时充美。

    他看着风林簌簌,晚空萋萋,眼前雾蒙蒙一片。

    夜露深重,雪禅靠在云戮也怀里渐渐熟睡,却似扛不住寒凉,蜷缩一团。

    为不扰其梦,云戮也一手抱着她,一手在包袱里取了件厚重披风,盖在雪禅身上。

    他视线越发模糊,不知是路途疲惫,还是连日忧思所致。

    他猜想着许是最近少眠,便轻轻抱着沉睡少女,替她掖紧衣衫,背靠参天古木,含着笑意入眠。

    这一觉很沉很沉,直到雪禅清早捕了山雀回来,云戮也仍在梦里徘徊。

    她见他难得睡得香,便不忍叫醒,让他一觉睡至了中午。

    雪禅看着他慢悠悠地睁眼,眸中尚且混有朦胧睡意,神色恍惚,便不禁笑道:“这一觉可睡踏实了?”

    云戮也发懵地点着头,揉了揉眼睛道:“禅儿早起了?”

    雪禅头一回见他神情如此混沌,从中瞧出了几分可爱乖巧,觉得新鲜,便笑道:“算不得早,倒是现在太阳已当空了。我没想到,原来你也会贪睡。”

    云戮也尚未彻底清醒过来,只是沉默地摇头。

    先前他们离开客栈时十分匆忙,并未来得及准备干粮,所以他们只好以山雀野果充饥,暂时饱腹后,便想驾马离开,寻个较偏僻的小镇,再做打算。

    只是二人翻身上马时,不知是否为错觉,雪禅总觉得云戮也的动作有些迟缓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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