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暴雨突如其来,黑云低摧,当中细密的雷电翻滚,豆大的雨滴瓢泼而下,声势浩荡,甚至都有几分狰狞可怖了,在这样的天气,若无要事,寻常人绝不会出门的。

    萧霁月立在窗边许久,方怔怔道:“殿下还没回来。”

    明明没有什么要事,他宁可冒着那么大雨,还是要去见沈夷光一眼。

    萧德妃正喝着一碗静气凝神的汤药,听了她的话,原本平复了几分的心绪再次起伏,她重重撂了勺子,恨恨道:“以往当真没瞧出来,她竟有这般手段,六郎的魂儿都要给她勾走了!”

    江谈性子凉薄冷淡,以往对沈夷光不是冷言就是薄斥的,萧德妃姑侄俩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对沈夷光没几分情意,这才敢放开手脚筹谋。

    她们当真没想到,江谈居然会对沈夷光这般上心。

    萧霁月咬了咬唇,第一次主动道:“姑母,那药我服的差不多了,咱们不能再拖了。”如今两人尚未大婚,表哥便对沈夷光这般上心,再晚一些,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萧德妃烦躁地揉眉:“快了,时机马上就到。”她不知道想起什么,挺直了揉眉的动作,抬眼瞥了萧霁月:“你也别光催促我,咱们府上,你那个‘义兄’,你也尽早安置妥当了。”

    听到‘义兄’二字,萧霁月霎时面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萧德妃敲打了她一句,又放缓了神色,拉了她的手:“我的儿,这事儿你瞒着我做什么?倘不是我自己猜出几分,难道你还要瞒我一世不成?”她缓缓补了句:“你放心,六郎不知此事。”

    萧霁月悬着的一颗心稍落几分,勉强一笑。

    ——这是他们萧家有一桩死也要瞒着的秘密,她萧霁月,其实早有未婚夫。

    当初萧家并无如今的风光,有意与世家攀亲,费了老大力气,才给嫡女萧霁月定了清河崔氏的旁支子弟,原也是极好的姻缘,谁知崔家这支碰上兵乱,一夕之间惨遭灭门,只有崔小郎活了下来。

    也就是同一年,萧氏被封为德妃,江谈终于被定为太子,萧氏有意择从娘家择取一女为太子妃妾,一边是未来的帝王妃,一边是门庭寥落的崔家妻,萧家和萧霁月岂肯俯就?

    幸好知道这桩婚事的人死的都差不多了,萧家也着意把这桩事捂着,知道这婚事的人不过一掌之数,只是崔家旁支被灭门,圣上都对独苗崔宁颇为怜惜,还亲自过问过两回,萧家再有意对他筹谋,也不敢轻举妄动。

    思量再三,萧家决定先把崔小郎认为义子,接到家里养着,往日只让他和萧霁月兄妹相称,打算慢慢淡化这桩婚事,崔宁感念萧家,也自觉门庭衰败,委屈了萧霁月,对她无有不应,只恪守兄妹之礼。

    不过崔宁却有才干,极得江谈的青眼,半年前江谈去山南办事,他还特意带上了崔宁。那些时日,萧霁月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夜都是噩梦缠身,惶惶不安。

    所幸她也有几分运道,江谈回长安的路上遇刺,崔宁勇武有谋,拼死护得江谈周全,自己却落了重伤,已是油尽灯枯,江谈这般寡淡的性情,都为他几度落泪,所谓爱屋及乌,因着崔宁对萧家和萧霁月赞誉有加,江谈自然也更加爱重萧氏一族。

    ——所以他这些日子对萧霁月百般纵容,甚至为她屡次抛下沈夷光,二分是冲她为自己挡的一刀,余下八分皆是瞧在崔宁将死的份儿上。

    她勉强定了定神:“姑母放心,他也就这两日了。”

    萧德妃这才喜笑颜开:“那便好,这祸根万不能留的。”

    她说罢又是一叹,眉眼恍惚:“咱们寒门不易,我初入宫的时候,遇到世家出身的妃嫔,不光得舔脸赔笑,还得伏低做小,倒似她们的奴婢一般,明明我也是陛下的妃嫔”

    她想起昔年不易,语调渐渐激烈,神色憎恶:“太子重礼,事事以皇后为先,日后殿下登基,怕也只是个太妃的位份就打发了我,难道我苦熬这么些年,熬到我儿子做了皇帝,还是要给他们世家女为奴为婢?!”

    她紧握萧霁月的手,妩媚的眉眼斜挑,戾气陡生:“阿月,无论用什么手段,你得把家里那摊事料理干净了,皇长孙必得出自咱们萧家!”

    江谈对此人的厌恶早已达到,如今看他敢当众这般挑衅,不由心生恚怒。

    只是他自恃身份,不好对着一个私奴发作。

    江谈到底是矜贵惯了的人,见沈夷光也没有伸手接他汤羹的意思,他甚至不禁带上了三分委屈,不快蹙眉:“你便是这般管教的下人?”

    沈夷光话都懒得说了:“呵呵。”

    谢弥笑吟吟:“殿下这话偏颇了,是我自作主张,跟我家主人没得关系。”

    他看了看沈夷光,又瞥了眼江谈手里汤碗:“不过这汤羹,我家主人的确喝不得,殿下见谅。”

    江谈并不觉着自己哪里有错,他见潺潺对他爱答不理,谢弥偏又煽风点火,他厌憎地一眼扫过谢弥,又抬眸一瞥绣春,绣春会意,唤侍卫进来发落谢弥。

    沈皇后不觉脸色微沉,轻轻放下筷子,她却没急着发作,先转向谢弥,温声道:“你是个好的,知道护主,先退下吧。”

    继而又转向江谈,素来温和的脸上竟带了几分不赞成:“六郎”

    她面有失望地摇了摇头:“潺潺打小不能碰这种香蕈,服之便会肠胃剧痛,呕吐不止,她小时候在宴席间误食了一回,人差点没了,我和她祖母险些吓出个好歹来。”

    关键这当真不是什么秘事,就连皇上这个做姑父的都听闻过,要说忙于国事未曾留意,皇上不是更日理万机?难道他这个太子还忙得过皇帝?

    但凡留半点心的,都不会让潺潺碰香蕈,她的部曲弥奴都知道这个忌讳,太子是她最亲近的未婚夫,她未来的枕边人,他怎么能把这要命的一碗汤大喇喇地递给潺潺?

    江谈面色一僵,难得有几分无措,他下意识地看向沈夷光,解释道:“我”

    沈夷光放下筷子,转向沈皇后:“姑母,我吃饱了,可以先回去吗?”

    沈皇后微叹了声,颔首允了。

    沈夷光原本瞧谢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有江谈比对着,她瞧他终于顺眼几分,带着他快步离去,只是从始至终,未曾瞧过江谈一眼。

    江谈身形凝滞。

    往日沈皇后对江谈和沈夷光的亲事还是颇有信心的,俩孩子样样出众,江谈纵性子冷淡些,可也未必是坏事,至少身边是清净的,连个通房司寝都没有,待以后成了婚,知道疼爱妻子了,也就好了。

    但近来这些事,尤其是今天亲眼所见的这一幕,沈皇后真的有些动摇了,六郎这般,分明就是眼里没有潺潺!

    沈皇后心下越发不安,她久居中宫之位,自然知道要坐稳这个位置是何等艰辛,帝王对帝后不说千娇万宠,最起码的敬重看重还是要给的,六郎总是逼着潺潺一让再让的,以后若遇到什么事了,难道她还要让出后位?

    潺潺这样的傲气性子,若被这般磋磨,焉能苟活?

    还是说,六郎其实属意萧家女?对潺潺无意?那两人岂非怨偶?

    沈皇后心绪不宁,脸上也带了些出来,身畔嬷嬷猜出她心思,不由劝道:“娘娘莫要忧虑,若殿下心里真无县主,断不会冒雨前来的。”

    其实嬷嬷说话倒也有理,可沈皇后心里仍是直敲鼓。

    只是这婚事毕竟是圣上下旨,六郎又没什么明显的问题沈皇后缓缓出了口气,拨弄着手里念珠:“容我再瞧瞧吧。”

    她既是皇帝嫡妻,又是江谈嫡母,对这桩婚事,她若要开口,自然是有分量的。

    江谈要在这里陪沈皇后小住两日,沈夷光有意避开太子,正好万年提议要去许愿桥逛逛,她便欣然应允了。

    和沈夷光不大对付的五公主嘉熙忽提议:“咱们不如自己打个络子来挂许愿玉牌,这样既大方又漂亮,也显得咱们诚心不是?”

    这提议有趣,众人纷纷附和,唯独沈夷光脸色有点发苦,却不好反驳。

    嘉熙召侍女取来了七彩丝线,得意地瞥了沈夷光一眼:“潺潺美名远播,想来女红更是擅长,你打的络子,肯定是我们所有人里最好看的。”

    她都这般说了,众人自然附和着吹捧了沈夷光几句,沈夷光含笑应了,心里却郁闷的要命。

    从她三岁起,她就是同龄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不管是读书习字,还是弹琴作画,她学的都是最快的——可偏偏老天爷就像见不得完人似的,她那一双能弹琴作画的手却笨的要命。

    学个绣花,一双手被戳成莲藕,把貌美鸳鸯硬生生绣成了猪头,学个厨事,险没把院子给烧了——从此祖父便不许她再踏入厨房一步,倒不是心疼房子,主要是怕她丢了一条小命,这在如今可是颇为罕见的——毕竟就连万年公主那样的性情出身,女红针凿厨事也是能上手的。

    万年有心多打一根帮沈夷光作弊,偏偏身边围着一圈人,她也爱莫能助了。

    五公主越发得意,拿眼把沈夷光瞥个不住,只等着她出丑。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沈夷光深吸了口气,借口更衣起身,避开众人视线。

    走到拐角处,她随手拉了个小丫鬟,硬是把人家拽到了一间侍卫房里,她一手把人家摁在墙上,一手捏着几粒金瓜子,气势汹汹地问:“会打络子吗?”

    还以为哪里得罪贵人的小丫鬟傻眼了:“”

    背后忽又传来‘噗’的一声窃笑,接着是一连串毫不留情地狂笑。

    沈夷光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身子不由一僵,转过头,就见那杀千刀的谢弥笑的打跌,她恼羞成怒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问话的时候,手不觉一松,小丫鬟一溜烟跑了。

    谢弥抱臂挑眉,仍笑个不住:“主人,这是我的房间。”

    被这么一耽搁,时间便不够了,沈夷光眼看着自己要丢脸,沮丧地道:“我今儿就不该来什么许愿桥的!”

    她掌心忽然一轻,谢弥竟从她手里把丝线抽了出来,悠哉道:“不就是条破络子吗,我来。”

    男人打络子?沈夷光错愕地看着他高的离谱的身量,看着他筋骨分明的臂膀,看着他怎么也不像能打络子的有力双手

    她很快回过神:“你再逗我试试!”

    谢弥嗤了声:“主人可真够没见识的。”

    他没搭理沈夷光的否定,手上的动作不停,骨节分明的手灵巧地上下翻飞,渐渐地编出一条足以让十年织女都自惭形秽的精巧络子,还结了个极漂亮的同心结。

    沈夷光错乱了:“”她颇受打击地道:“你,你怎么能会”

    她好伤心,她的手居然还不如一个男人的灵巧!

    谢弥鄙夷地啧了声:“也就是主人这种生在富贵窝里的,才会觉着男人不能干这个女人不能干那个的,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绣花缝衣服我也不是没干过。”

    他编好最后一个结,有意逗她,故意把络子拿到她眼前晃来晃去,却不让她碰到:“编好了,主人要拿去送给太子?”这玩意多是男女爱侣之间互赠的。

    沈夷光急着回去挤兑五公主,恼道:“我送太子做什么?!”

    谢弥唇角弯了下,恶劣地笑:“那是要送给哪个情郎?”

    他晃了晃手里的络子,就像幼年时捕猎一只山猫那样,先用好处诱它相信自己,一步一步地蛊惑它踏入陷阱,看着它在陷阱里徒劳挣扎,最终被凶悍的猎手捕获,直至被拆吃入腹。

    图穷匕见,他甚至懒得再遮掩自己的目的。

    沈夷光随手把金瓜子塞给他,凑近了去抢那络子,不悦道:“什么情郎?!”

    “主人没有啊”谢弥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那就好办了。”

    他忽然展臂,勾住她的细腰,她脚尖微微离地。

    谢弥用络子细碎的流苏撩拨着她细嫩的脸颊,从眉眼到红唇,撩的人心头发痒,他微微一笑:“背着太子,我来当主人的情郎。”

    动作暧昧,言语撩人,他似乎已经沉沦,可眼底却从始至终的清明玩味。

    他不知道怎么得到一个女人的心。

    他只知道,怎么做一个好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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