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恪长公主要与左明私奔之事传到澹台璟涛耳中之后,他传口谕禁止风华无双宫见客,理由是“长公主微恙”。左明听说嘉恪长公主患病立即递了牌子求见,见不到嘉恪长公主就去求见皇上,被皇上训斥“不知所谓”而仍然不准进宫。
坊间将这点事情描绘得极为生动,甚至排演了一出戏文,名为《殿下多情》,专门暗中演给喜听皇族隐秘逸事的客人观看。
陵渊在翩澜画舫看完了这出戏,一时唇角挂起笑意,令画舫老板以为这出戏中了陵渊的意,上赶着趋近奉承了一番。不料听得陵渊淡淡说道:“编排今上与长公主殿下,你们脖子上是有两个脑袋?”
老板登时吓得不敢多言,陵渊又道:“这出戏一开始是谁排演的?”
这随便说说可能就要人性命,老板一时不敢接话。陵渊也不多问,只吩咐随扈:“查,查清楚了都扔到塞外放马去。”
老板跪下就“砰砰砰”地叩头,额上都渗出血来。陵渊脸色漠然地向外走,丝毫不管身后随扈对画舫上所有人的呼喝。
陵渊行至舫外,站在船头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想起戏文里那句“看她如何翱翔天外,还不是为国运昌隆,为他人做嫁衣?任她如何金贵无匹,还不是只能如雄鹰折翅,困于深宫?”,微微咂了咂嘴。
谁都不是傻子,即使是市井小民,也知晓嘉恪这看似风光无限的长公主殿下,前路与福祉,其实半点不由她。
又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缉事司督公,从前本是无忧无虑的商家小少爷,却不过是因为某些人的一己私欲,将他推向了复杂艰险永无天日的深渊。
那戏文里还唱道:“她那金贵的身子,不知尝起来是何滋味?”又在得到之后唱道:“不过是寻常女子那般滋味,还以为有何不同呢!”
淫词艳曲当前,周围的男子都流露出暧昧的笑意,陵渊却笑不出来。
多年前的屈辱,无人知晓的阴暗,他没想到会在今日以这种方式从他心中翻滚出来。戏文是假,但其中描摹的种种,处处敲打在深埋心底的疤痕之上,令陵渊的眉目愈发阴沉。
嘉恪……也许真的遭遇过这些难堪也未可知。
陵渊的鼻腔重重出了一气,对着身后的随扈说道:“这画舫,烧了。”说罢几个起落跃了出去,眨眼已经上岸。
陵渊骑着马一路回宫,进宫就见沈放远远地迎了过来,轻轻挥手示意身后跟随的宫人隔远些,低声对陵渊说道:“启禀督公,之前查的事情已经清楚了。”
沈放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很清晰:“嘉恪殿下初次下嫁之后,宫里伺候她的人都被秘密送出宫外杀死了,是今上下的暗令。那些埋在乱葬岗的宫人,唯有一人侥幸未死,是从前伺候嘉恪殿下的内殿宫女,查问之下,她吐露了从前嘉恪殿下与皇上的旧事……”
陵渊静静听着,眉目间波澜不惊。
沈放说完,按惯常的默默后退半步,等着陵渊的吩咐。
陵渊无言地停在原地好一阵,朝着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沈放知道那是风华无双宫的方向,连忙说道:“儿子马上去安排,干爹稍后。”
风华无双宫后殿的门,轻轻被沈放推开。他在前头引路,陵渊一路前行到了嘉恪长公主的寝殿外,伺候的宫人们已被沈放找借口支开。寝殿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黑暗,一点光亮也没透出来。陵渊疑问地看向沈放,沈放也很奇怪:“夜里一般都用夜明珠,不可能一点亮都没有啊,儿子先进去看看。”
陵渊制止了他,沈放会意地站在殿门外。陵渊走到门口,不轻不重地说道:“长公主殿下,微臣陵渊前来问安。”
没有一点声响回应。
沈放扎着手轻声说道:“里面应当有两个宫女伺候啊?”
陵渊又说了一遍,殿内传来了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很明显带着讥讽。
陵渊知道那是嘉恪长公主的声音,说道:“殿下可是有何不适?微臣进来伺候?”
“呵,督公好本事,”嘉恪长公主凉笑着嘲弄,“抗旨前来,所为何事?”
陵渊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
不过是跟随本心罢了。
是因为看了戏文一时感慨同命相怜?
可这宫中的可怜人还少么?为何以前没有这样动了恻隐之心?
等等……
恻隐吗?
好像不是第一回了……
陵渊一时有些对自己无言,便答道:“微臣听闻长公主殿内漆黑一片也不让人伺候,特来查看。”
他不过是依据常理推断,定是这位长公主赶走了内殿伺候的宫人才会一点光亮也无,不然宫人是不敢完全不点灯的,恐会令长公主磕碰,那便是天大的罪责。
果然嘉恪长公主没有对此反驳,轻嗤着说道:“如此,孤要向皇上禀明督公大人这份忠心呐。”紧接着语气就是一寒,“孤不愿意点灯也不想看见跟前有人,明白了吗?明白了就快滚!”
陵渊转身就走,一时有些气恼,又有些自嘲。然而走了两步又停下,很快转身推开了殿门。
在一旁看着的沈放觉得云里雾里,不明白督公大人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呢?
陵渊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是想起了当年的某个夜晚,当他独自一人谁也不想见的时候,其实内心是渴望有个人能不管不顾地靠近吧。
给她个机会。
他这样想。
他没有想清楚这到底是在给谁机会,但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刚进门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了过来,陵渊本能地闪避了一下,额角被险险擦过,一片凉意。
一丝温热顺着额角流淌下来。
是血。
“你!”陵渊着恼地看着东西砸来的方向,那里依然是一片黑暗,只能凭借窗外流泻入内的月光看出地上坐着一个人。
“孤让你滚!”嘉恪长公主又砸过来一个物件,柔婉的声音第一次如此高亢,“随便什么人想把孤关起来就能关起来,随便什么人想进来就能进来,你们当孤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是你们的玩物吗!”
陵渊避开了这个物件,那物件落地发出崩裂的脆响,震得殿内更为死寂。
那丝温热的血,流淌进了陵渊的脖颈,浸润了他的衣领。
他没有管。
他走到坐在地上那人的面前,蹲下,看她。
即使只有月光,他也清晰地看见了。
她身上裸露出来的肌肤上,交错斑驳着的,都是累累伤痕,不知是鞭痕,还是掌痕。
伤痕新鲜,有的还正在泛出鲜血。
除了她的脸庞,能看见的肌肤没有一处完好。
这宫中能打她的,只有一个人。
陵渊看着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轻声说道:“微臣为殿下上药。”
嘉恪长公主紧盯着他一阵,忽而有些狰狞地一笑:“原来你不是抗旨?是他让你来给孤上药的?”
她一巴掌扇在陵渊脸上,非常用力地一扇。
陵渊不知道是没有躲,还是没有躲开,生受了她这一扇。
“滚。”嘉恪长公主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
陵渊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悲伤无助、几近疯狂的自己。
他向前了半步。
嘉恪长公主立即戒备地后缩:“你要做什么?!”说着就突然抬腿,对着他的小腹狠狠一踢!
陵渊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已有些不耐地说道:“殿下这些砸人踹人的手段,倒是炉火纯青。”他紧接着又握住了她另一只踢上来的脚,“可惜微臣不是殿下那些不经踢的夫君们。”
只见陵渊用长腿将嘉恪长公主的双腿压住,直接上手点住她穴位让她不得动弹,又轻轻封了她哑穴,淡淡说道:“在这等着,微臣取了药就回来。”
嘉恪长公主瞪着他,像要一口将他咬碎。
陵渊悠哉地往外走,轻轻关上殿门。嘉恪长公主听见一个太监轻声惊呼于陵渊额上的伤,听见陵渊说着“无事”又吩咐去取药,再安排了周围值守的事宜,重新走近殿门边,却没见他进来,而是在门口说道:“殿下,你若允准,微臣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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