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爷领兵出征的第三日,正是顾景彦的登基大典。

    此次的登基仪式是史无前例的隆重,皇宫方圆二十里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战火的痕迹全然被抹除干净。洛州军严防死守在皇城四周,提防那些想捣乱的人。

    禅位的诏书当昭告天下,那些被抓进宫里的官员岂能代表天下人?这将是顾景彦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他要让京城的百姓来瞻仰新皇的龙颜。

    他命人筛选富商和一些老实本分的人,到皇城下观礼。册封仪式分为两步,太和殿的册封仪式结束之后,还要站在城楼上宣读诏书,鸣钟颂礼。

    害怕武宣帝会在大典上胡说八道坏他的好事,顾景彦给他喂了哑药,毒坏了他的嗓子,还挑断了他的手筋。

    看到武宣帝恼羞成怒的样子,他心里只觉得爽快。他从前在父皇面前活得卑微谨慎,看着他宠爱老四老五,敢怒不敢言。

    那种说不出话的滋味,父皇也该好好品尝一下。

    一切都很顺利,礼官宣读诏书,群臣朝拜,武宣帝被侍卫们看管着,脸阴沉如铁,可他一句话都骂不出来。

    顾景彦更得意了,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城楼,武宣帝停在台阶前,死活不肯跟着他登城。

    如此一来激起了顾景彦的胜负欲,他命令侍卫道:“今天就算打断太上皇的腿,抬也要给朕抬上去!”

    侍卫的铁剑打到他腿上,他终是服了软,一步一停地往上走,侍卫嫌他走得慢,干脆架着他登城。

    顾景彦看着城楼上近在咫尺的龙座,心跳得越来越快,钟声响起,礼官宣读诏书,城下的百姓无一不仰头观礼,万众瞩目的快感直冲颅顶。

    百官向他跪拜,那些虔诚的百姓也纷纷跪下山呼万岁,他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他压抑着内心的得意,向武宣帝露出一个从容的笑:“父皇,您看到了吧,江山易主原来是如此简单。”

    他后悔没有早点谋反。

    自欺欺人罢了,武宣帝勾起一抹冷笑,同情地看着他。

    礼官端来了用金箔包好的饴糖,新帝登基,他要让百姓感受到新帝的福泽,遂接过篮子向百姓抛洒饴糖。

    这次筛选的观众有很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见到有饴糖洒落,纷纷争抢起来,抢到糖的高兴的手舞足蹈。

    顾景彦俯瞰着城楼下的熙熙攘攘,轻蔑一笑,心道:这帮流民还真是好打发,给点甜头就喜笑颜开了,这要是多给一点,他们岂非要对他死心塌地了?

    所以,治国到底有什么难的,他只需要摆平那些难缠的节度使,剩下的流民何足为惧?他只需要往人群里丢一袋金子,就能看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他们和争夺泔水的豚猪有什么区别?

    顾景彦看他们抢得实在辛苦,大发慈悲地多扔了一篮,就在他沾沾自喜的时候,武宣帝像支离弦的箭迅速冲向他。

    他年轻的时候领兵挣军功,习得了一身的本事,人尽中年,体能虽大不如前,双手也被废了,但应对几个侍卫还是有把握的。

    可顾景彦也不是吃素的,他胜在年轻,反应敏捷,一个旋身就躲开了他的猛扑。武宣帝手筋被挑断,无法用手臂维持身体平衡,与顾景彦擦身而过后,竟从城楼上仰面而下。

    顾景彦看着他的冷笑越来越远,直到他坠落在地面,流下一滩血红,他依旧是笑着的。

    武宣帝执意赴死,在他的精心算计下,城楼下的数千双眼睛,都见证了顾景彦弑父的罪行。

    这份罪恶将会被永远地载入史册,顾景彦生生世世都要背负弑父的骂名,名正言顺,昭告天下?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筋骨寸断的那一瞬间,武宣帝脑海里闪回了很多画面,他这一生尽享荣华富贵,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却是些细碎日常,他想起了他的妻子,想起了他的孩子。

    皇帝推了太上皇……

    观礼的人群在短暂的静默之后,瞬间沸腾起来,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顾景彦望着惊慌失措的人群,愤怒地咬紧牙关。

    父皇打得竟是这个主意!他想让自己身败名裂,永世背负污名!

    他额角青筋暴起,愤怒地夺过侍卫的弓箭,毫不犹豫地射向议论纷纷的人群,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想要靠近武宣帝的青壮年。

    他闭了闭眼,吩咐侍卫道:“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就该以死谢罪。”

    这是要把观礼的人全都杀了?侍卫深觉不妥,可眼前的新帝恍如索命的阎罗,一身杀气,他若胆敢出声反驳,定会死得连渣渣都不剩。

    皇城附近的守卫接到命令,纷纷举起长矛刺向无辜的百姓,城楼下哭嚎声嘶吼声此起彼伏。

    那些天真的孩子还来不及品尝饴糖的甜,就死在了乱箭和刀枪下。

    缓过神来的人拼了命地向外逃,体弱者在奔逃中摔倒,死在了人群的洪流中。城楼上的朝廷命官看到城下的血海,沉默地垂着头,有年长者义愤难平,气血上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新帝登基大典,血流成河,一天之内,大起大落,顾景彦凝望着武宣帝的尸首,悲愤交加之下,呕出了一大口血。

    诚然,他资质平庸,可他独当一面之后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大周考虑!镇压起义军,抢险救灾,他已经尽他所能博取父皇的认可,父皇为何要害他至此!

    是父皇逼着他杀了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是为父皇陪葬的,与他何干!

    他扶着城墙笑得眼泪直流:“杀,都杀了,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此时正是飘柳絮的季节,雪白的柳絮被血雾染红,纷纷扬扬的,落在每个人肩上。

    朝廷命官跪在地上,看着几近癫狂的新帝,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不敢劝,最后是新任摄政王安博修挺身而出,劝道:“陛下,这里处在风口上,久站恐着了凉,还是先回宫歇息吧。”

    他朝着礼官使了个颜色,礼官立刻喊道:“摆驾回宫。”

    先时还不觉得有寒意,可被安博修这么一说,顾景彦只觉得身上凉透了,高处不胜寒,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在内侍的拥簇下走下城楼,来时的红地毯如今看上去是那么的碍眼,可在群臣面前,他不能示弱,只能迈着坚定的步子往前走。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绝不回头。

    灵州那边亦有恶战,顾溪风迟迟不肯发兵,引来了当地节度使的猜忌,所以他的暗杀计划并没有想象中顺利,反而是打草惊蛇,让灵州节度使警觉起来。

    顾溪风手里的兵满打满算也就四万多,灵州军却有十万,见机不妙的他以攻打凉州的名义带着三万军退守城西,这样能以最快的速度与瑞王军会合。

    万幸他提前行动,才不至于被灵州节度使围困城中。他退守城西的第二天,灵州节度使见他还不发兵,凶相毕露,直接带兵攻至城西。

    顾溪风的羽林军借着地形优势勉强撑过一天,若非瑞王军来得及时,羽林军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灵州节度使是北境三城里最善于偷奸耍滑的,他身边有位才智过人的军师助力,这位军事姓杨,长得人模人样的,人品却很差。

    围攻顾溪风,就是他想出来的点子。

    这一战打得并不容易,瑞王军刚经历甘州之战,又长途跋涉而来,在士气上就落了下风。

    按照原来的计划,瑞王军只需威慑而非攻城,顾溪和的确也这样做了,可等了许久都不见四哥传信回来,料想城里面发生了变故,立刻调整战略攻城。

    灵州军见了北罗军绕道走,对付自己人倒是有一套,灵州节度使管控人心倒是有一套,那些士兵都甘愿为他赴死。

    为何自私自利的人,也能拉拢人心?这是顾溪和在这一战中最深的疑惑,三天三夜的鏖战,灵州生灵涂炭,城破之后,他从战俘那里得到了答案。

    灵州节度使不效忠朝廷,他把灵州打造成百姓安居乐业的小国,尽可能规避朝廷的征赋和徭役。在灵州城的参军的人,不仅有丰厚的军饷,战死率也比附近的城池低很多。

    灵州节度使暗地里和北罗人签订了协议,每年都会给北罗上供,两军相遇都会尽量避免争斗。他又是个老滑头,遇到战事,就躲在凉州背后,什么力都不想出。

    他说,这样做是为了将士们的性命负责,他宁愿背上卖国贼的骂名,也不忍看着将士们命丧沙场、家破人亡。

    他的这番说辞戳中了战士们的心窝子,很多人投军就是为了混口饭吃,丰衣足食之后就变得惜命了,如果有得选,谁愿意在刀口上舔血呢?

    灵州节度使利用了人趋利避害的本性,让这群人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可话说回来,倘若他真的有菩萨心肠,为何不及时投降,保住他手下的人呢?为何会忌惮瑞王军,一反常态主动出击呢?

    说到底,还是不愿意放弃天高皇帝远的快活日子,想一辈子躲在灵州,当他的土皇帝。

    只是可怜了那些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人。

    那些战俘至死还在痛骂顾溪和,说他断送了灵州百姓的好日子,慷慨激昂的说辞,让顾溪和都为之动容,他把那些人安置在战俘营,准备聘请夫子重新给他们上上课。

    忙完一切,终于能抽出空来休息了,顾溪和在灵州府找了处歇脚点,卸下盔甲闭目养神。

    洛时邈端着水盆背着药箱走进房中:“王爷背上的伤,还需要二次处理。”

    “有劳。”

    顾溪和敞开伤口卧在床上,洛时邈用细刀帮他剔除旁边的烂肉,用烈酒擦过之后,敷药包扎。

    做完这些,盆子里的水都被染红了,洛时邈叹口气道:“多希望一年四季都是冬天。”

    开春之后,伤口极易感染,很多伤员都是被炎症折磨致死,冬天的话,他们的存活率至少能高一些。

    顾溪和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笑着回道:“一年四季都是冬天,地里还能长粮食吗?天行有常,我们能做的,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这倒也是,”洛时邈帮他披好衣服,叮嘱道:“晚些日子再回凉州吧,你连轴作战,需要休息,见王妃不急这一时。”

    “嗯。”

    顾溪和点了点头,他这次受的伤比以往都重,带伤回去只会让夫人伤心。

    洛时邈推门出去的时候,看到顾溪风站在门外,头疼地看了眼他缠满绷带的腿:“我不是交代过不宜走动吗!不要仗着你是皇帝的儿子,就不遵医嘱啊!”

    他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了。

    顾溪风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我听闻五弟伤重,过来看看。”

    顾溪和仍卧在床上,转头看他没好气道:“活着呢,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嗯,活着呢。”

    顾溪风重复一声,将手里的一提东西放在他枕边。

    “是饴糖,我替你尝过了,味道比不过宫里的,将就一下了。”

    顾溪和一脸嫌弃道:“小孩子才吃饴糖。”

    顾溪风笑道:“随你,不喜欢可以丢掉。”

    说完,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从洛时邈的碎碎念中,得知这个蠢弟弟嫌弃药苦不爱喝药,希望这饴糖能解一解药汁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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