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密室,洛神医给顾溪和施了一夜的针,中途他醒来一次,如回光返照一样竟交代起后事来,洛神医气得敲晕了他,喂给他一颗涅槃之药。

    药效发作,顾溪和满脸痛楚,汗流浃背,影子周演焦急地来回踱步,“洛先生喂他吃了什么,王爷他为何如此痛苦?”

    洛神医安抚他道:“放心,我不会害他,这是救命的药。”

    给瑞王爷吃的涅槃是经过二次改进的,虽然还是会致痛,但顶多持续一夜,不会像沈书允那次一疼就是半月有余。

    他用冷水给顾溪和擦脸,叹口气道:“顾溪和,你可得撑过来啊,外面还有人在等你……”

    顾溪和躺在床上痛苦挣扎,仿佛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意识被疼痛唤醒。上次有这种刺骨的感觉还是陪着沈书允吞服涅槃之药,时至今日,他才真正明白那天夜里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如筋骨寸断,五脏俱裂,相较而言,他上次吃的苦头只能算小巫见大巫。被折磨到濒临崩溃的时候,他就在心里痛骂自己。沈书允以病弱之躯,都能咬着牙撑过来,他竟敢想着放弃!

    外面还有一堆的烂摊子要收拾,他有什么资格放弃,他若死了,谁来解释永华园的事情,谁来还她清白,她势必会被推出去,成为这次事件的替罪羊。

    在永华园问她的话,她还没有给自己答复,他也有一肚子的话没有向她解释,怎会甘心就这样死去?

    洛神医守在他床前,手把在他脉搏上,一刻也不敢松懈。

    他忙着给顾溪和疗伤,自己身上的血衣都来不及更换,影子周演见他脸色越来越白,劝他道:“洛先生歇一会儿吧,你身上也有伤。”

    “皮肉伤,不打紧。”

    洛神医肠子都悔青了,是他太莽撞了,竟然会相信安王妃的话,如果他拒绝了去永华园治病的请求,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倘若救不回瑞王爷,他也没有脸继续活着了。

    好在顾溪和的脉象渐渐稳了下来,就连体内的余毒也有了肃清的迹象,看见他呼吸愈发平和,洛神医终是松了一口气,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上,笑着晕了过去。

    “洛先生!”

    影子周演将他抬到毯子上,撕开他身上的衣服,帮他清理伤口。虽说是皮外伤,但拖着不管伤口感染,同样会出人命的。

    沈书允一夜无眠,清晨刚推开殿门,就看到白竹在院子里候着,朝她颔首行礼,“夫人,您醒了。”

    “白先生是来找我的?”

    白竹点点头道:“白某来向夫人请罪,为我的隐瞒和猜忌向夫人道歉。”

    “白先生不必如此,您也帮了我和王爷的大忙,蒲州那次,多亏天机阁出手相助,虽是阴差阳错,误会重重,但无论如何,我该谢过先生的救命之恩。”

    她早该想到的,白先生精通商贾之道,于生意场上风生水起,积累财富无数。他有远见有才能,怎会屈于王府做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

    “夫人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白某自愧不如。”

    犹记得他去妙手阁送书的时候,沈书允夸赞他有计相之才,那时他便惊异于她毒辣的眼光,也欣然接受了她的祝福。

    这些年他以王府管账的身份做掩护,控制着大周商行,并以积累的财富维持天机阁的运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四殿下铺路。

    他递上了一本书,“这是文山印书厂昨日送过来的、《战神往事》的样刊。”

    “多谢白先生。”

    沈书允接过书时,手有些抖,初时画《战神往事》,是为瑞王爷鸣不平,可画着画着,自己竟陷了进去,爱上了画中的主角。

    她在书画的世界里,将他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

    白竹早已看过书里的内容,一书一画,情深意重,他笑道:“王爷看到之后,一定会很开心的。”

    沈书允抱着书疾步而去,敲响了妙手阁的殿门,开门的是万千,她忙问道:“他醒了吗?”

    “洛先生说快要醒了。”

    万千说罢,心虚地看向院子,沈书允这才注意到院子里坐着顾溪风,他竟来得比自己都早,可见心里还是挂念着弟弟的。

    万千试探道:“夫人知道那是谁吗?”

    天知道他早上一开门看到顾溪风的脸差点喊出声来,顾溪风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是来帮你们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瑞王爷还没醒,万千没了注意,却不敢贸然捅破窗户纸,僵在门口。顾溪风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坐在了院子里,倒是没再为难他。

    沈书允压低嗓音道:“知道,那是四殿下,不过,他没有恶意。”

    这么说来,夫人知道周演的身份了?万千是死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

    沈书允把漫画书塞给他道:“里面的人醒了,你就把这本书给他,他在永华园的时候问过我一个问题,这就是我的答复。”

    “哦……”

    万千不明所以,摸着脑袋回了房间,到密室的时候,顾溪和已经醒了。原以为一睁眼就能看到沈书允,可围着他的是一群糙汉子,顿时深感失望。

    他浑身脱力,语气虚弱道:“王妃怎么不在?”

    万千讷讷道:“属下没让她进来。”

    顾溪和气不打一处来,力气也涨了三分,瞪着眼道:“为何要拦?本王若是醒不过来,岂非连道别的机会都没了!”

    万千委屈巴巴道:“不是您说的,王府密道不能暴露给外人看吗?”

    顾溪和倘若有力气,定要跳起来踹他一脚,“你脑筋怎么这么轴呢?王妃她是外人吗!”

    洛神医躺在一旁,面带戏谑,朝影子周演说道:“我就说吧,王爷命硬,死不了。”

    顾溪和听到他的声音,艰难地翻了个身面朝他道:“还有你,脑袋是被驴踢了,上赶着去永华园送命?在病患的事情上都吃过多少亏了,还不长记性?”

    往日顾溪和嘲笑他,他都会笑嘻嘻地再骂回去,但这一次,洛神医却收敛了笑容,极力压制着悲哀的情绪,郑重地道了句:“对不起,我欠你还有王妃两条命。”

    顾溪和还有一箩筐骂人的话,忽然就骂不出口了,“别,你这样我不习惯,朋友之间,谈什么欠不欠的。”

    洛神医的眼里亮闪闪的泛着泪光,沉默半晌,收拾好情绪,才笑着说:“今后不必再称呼我洛兄或是神医了,叫我名字就好,那么,重新认识一下,我,洛时邈,很高兴能与诸位称兄道弟。”

    今天的洛神医很不对劲,顾溪和面露担忧:“你的命格……不管了?”

    洛神医默了默道:“早就作废了,不过,值得。”

    “时邈兄,幸会。”

    影子周演朝他做了个揖,他们同生共死多年,彼此亲如兄弟,但洛神医的名字像个禁忌,谁问他他都不肯答,今天终于松了口。

    顾溪和还想问什么,却被万千打断了,“王爷,这是夫人托我交给您的东西。她说您在永华园曾问过她一个问题,这是答复。”

    顾溪和噌地坐起身来,“怎么不早说!”

    这个万千真是死脑筋,怎么就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他兴高采烈地接过书,这是一本名为《战神往事》的书,翻开之后,每一页都画着他的故事:凉州鏖战、甘州却敌、夜赴祁连山……

    甚至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小战役,都被她画了进去。

    书的扉页上写着作者题词:“我心中关于英雄的模样,皆来源于他,大周战神,当名扬天下。”

    这是他收到的最特别的赠礼,顾溪和眼眶发热,怔怔道:“夫人说,这是她的答复?”

    “回王爷,是的。”

    所以沈书允还是选择了身为瑞王爷的他,拒绝了周演?

    顾溪和又喜又悲,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在乾山的朝夕相处,在桃花源看萤火虫海,戴着“狐假虎威”的面具夜游闹事,一起经历生死波折……

    那些过往,她说弃便弃吗?

    顾溪和喉间酸涩,心脏隐隐作痛,怎么周演被拒,他的心更难受了……

    万千见他捧着书发呆,小心翼翼道:“王爷,还有一件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溪和:“有话就说,藏着掖着做什么!”

    “夫人她,好像知道您的身份了……”

    什么!

    顾溪和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把话说清楚,她知道了什么?”

    万千回道:“夫人应是知道周演就是王爷了,昨晚您一夜未归,大殿下察觉到了破绽带兵试探,是四殿下帮忙解的围。夫人也知道,昨晚的王爷不是王爷,是四殿下。”

    所以在她心里,压根儿没有周演和瑞王爷之分,她喜欢的,从来都是他一个人吗?她究竟是何时知道真相的?

    顾溪和心跳如擂鼓,忍着剧痛从床上爬起来,“不行,我要去见她。”

    万千忙去扶他,“王爷,您慢点,您还是好好躺着,属下这就把夫人请进来。”

    沈书允守在门前不曾离去,万千开门请她进来,领着她进了地下密室。

    怪不得顾溪和可以来回切换身份,原来这王府地底别有洞天,很快就来到顾溪和所在的房间,他坐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湿还没来得及更换。

    “洛师父给他用了涅槃之药?”

    洛时邈点点头道:“王妃好眼力。”

    沈书允鼻尖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涅槃之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其中苦楚,她迅速抹去眼泪,走到他身旁询问:“还疼不疼?”

    顾溪和骗她道:“不疼了。”

    影子周演见状悄悄退了出去,顺便把万千也拉走了,只留下重伤躺在一旁的洛时邈。

    洛时邈: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

    沈书允闻言眼眶又湿了,她差点失去顾溪和,这种失而复得的跌宕感让她的神经格外敏感脆弱,一想到他受苦,眼泪的阀门就关不住了。

    顾溪和忙给她擦眼泪,“别……别哭,我真的不疼了。”

    沈书允哽咽回道:“我也不想哭的,可是我控制不住……”

    “你看着我,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什么戏法?”

    顾溪和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压低嗓音道:“你坐远一些,我其实会变脸术,这就变给你看。”

    他把手探进衣领里,缓缓揭下人|皮|面具,沈书允正对着他,脸上没有丝毫惊讶。

    她果然早就知道了。

    顾溪和垂着头面红耳赤:“你是何时察觉我身份的……”

    “我在凤鸾殿遇险,你救我回来之后,我就知道你是周演了。”

    洛时邈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夫人是在陪王爷演戏了?某人可是因为自己吃自己的醋,寝食难安呐……”

    “就你话多。”

    顾溪和白了他一眼。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难为情道。

    沈书允指了指桌上的漫画书,“不要小瞧一个画画的人,人有皮相,也有骨相,皮相易改,骨相难藏。为了画这本书,你身上的每一块骨头,皮下的每一寸肌肉,我心里都有数。”

    “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的。”

    倘若早告诉她真相,她面对安王妃的邀请,就不会掉以轻心了。

    “是因为不信任我,所以瞒着我?”

    顾溪和不敢看她的眼睛,“的确有所怀疑,但我更害怕将你卷入危险之中。”

    沈书允又气又笑:“你倒是坦诚,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讲。”

    洛神医看着这一双壁人,早就笑得合不拢嘴,眼见她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暖场道:“其实,王妃进府的第一天,王爷就在提防您了。”

    “洛时邈,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吗?”顾溪和又气又急,这个洛神医竟然背刺他。

    洛时邈忽略了他的眼刀,自顾自道:“但王爷总不按常理出牌,哪怕知道夫人身上有疑点,还是不听劝阻陪着您吞服涅槃之药,他说不能看着您一个人受苦。您受药性折磨的那晚,王爷也服了药陪在您身边,直到天亮了才离开。”

    原来,她濒临死亡的那个晚上,顾溪和也经历了同样的痛苦。

    沈书允心情复杂:“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一点小事罢了。”

    顾溪和红着脸道。

    洛时邈又道:“夫人遇险,王爷本可以视而不见,但他还是屡次犯险,以周演的身份护着夫人,曾为夫人血洗乾山,拿回了噬心丸的解药。王爷的怀疑是真,情意也是真。”

    “好了,你别说了,怪难为情的。”顾溪和远远地瞪了他一眼。

    “好了,我不说了,我装死。”洛时邈笑着闭上眼睛。

    顾溪和:“……”

    待要说些什么,身子忽然被沈书允抱住,想说的话瞬间没了影,他拍着她的背,问道:“不生气了?”

    沈书允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嗯,不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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