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尘缘被大雪覆盖,沈书允在老宅来来回回地走了许多遍。这座院子,曾困住了一个倔强的灵魂。回京前,她将一幅水墨速写留给了兰姨,画中,落雪的白墙边,站着一个笑容灿烂的小姑娘。

    兰姨接过画看了许久,“画得可真好啊,老奴,此生无憾了。”

    画中人音容笑貌犹在,她会把这幅画带进坟墓里,倘若能见到夫人,把这幅画献给她,向她赔罪。

    沈书允回道:“其实还有一件事一直想问,只是我作为晚辈问起来不够礼貌,兰姨可知道老夫人名讳?”

    她去坟上祭拜时,看到墓碑上只有夏陈氏,老侯爷似乎刻意抹去了她的名字,就连族谱上也找不到。

    “老夫人单名一个雨字,下雨的雨。”

    “谢谢兰姨,我记住了。”

    沈书允面向院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现代人的礼仪告别了这座院子,带着陈雨的遗物返回京城。

    “你想把这些东西交给母后?”顾溪和问她。

    沈书允点点头道:“这些都是母亲留给女儿的念想,理应物归原主。”

    顾溪和神色复杂道:“可是母后会领你的情吗?她曾经那样对你,虽然知道她也很可怜,可我还是不想见到她……”

    皇后带给他的,是无情的打骂,不加掩饰的厌恶,还有沈书允腿上的伤痕。

    瑞王爷的确不喜皇后,可亲情的羁绊若能轻易斩断,他听到皇后的过去,就不会动容流泪了。沈书允经历过亲情的纠葛,又爱又恨,夹杂着失望、厌恶与愧疚,总之五味杂陈,所以她理解瑞王爷复杂的心情。

    她想了想回道:“人的一生会有很多转折点,尤其是遭遇重创的时候。有人选择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有人深陷其中痛苦度日,更有甚者会把苦难报复在无辜之人身上。灾祸已然发生,人的选择也很重要。因果既成,不可挽回,你不愿意见她,也是皇后自己种因得果,皆在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指着陈雨的遗物道:“这些东西对皇后来说,也是转折点,我只负责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至于如何选择,那是她的事情。”

    是继续麻木不仁,充当被礼教驯化的匕首,还是做回最初的自己,沈书允不会插手。

    大周重孝道,顾溪和虽然不学无术,但也深受其影响。他对皇后的恨意与厌恶,在某种程度上鞭笞着他的内心,尤其在他听到皇后的悲惨经历时,那种自责达到了极点。

    可他与皇后的母子情分几乎被消耗殆尽,他无法做到原谅,愧疚之感甚嚣尘上。

    沈书允仿佛能看穿他的心,告诉他一切皆在情理之中。他一瞬间想通了,是母后选择了破罐子破摔的人生,而他也是这个选择的牺牲品罢了,因果既成,不可挽回,他何须自责?

    他笑了一声,歪头看她,“你总是给我一种站在云端上看事情的感觉,是不是再复杂的事情,在你这里都是透明的?所以,你总能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把一团乱麻给捋顺了。”

    “站在云端上看事情?王爷的遣词造句真特别,但又很贴切。诗人有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站得远,所以看得更清楚些。”

    顾溪和叹口气道:“这就是旁观者的角度吗?可我还是希望,你能离我的世界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马车颠了一下,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沈书允拢了拢冬袍,笑道:“倘若旁观者深陷局中,失去了你所说的慧眼,失去了四两拨千斤的能力,你还会一如既往地欣赏她吗?”

    她只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小画手罢了。

    顾溪和忽而抬起双拳,弹出两根十指来,比划道:“你的眼睛看得再远,也只能看到你眼前的地方,我可以站在你身后,做你背后的眼睛。”

    他顿了顿又道:“我身后有家国,有将士,注定无法做个洒脱的旁观者。我只是一介俗人,幸得明珠,甚是欢喜。明珠生尘,是因为守珠人的无能,又岂敢背弃初心?若真有那一天,我会以死谢罪。”

    瑞王爷滚烫的誓言一字一句落在她心上,她低着头道:“你怎么知道捡到的一定是明珠,我只是害怕你会失望。”

    顾溪和无奈一笑,“果然是当局者迷啊,你对其他事都看得明白,怎么唯独看不见自己的好?”

    沈书允倒也不是妄自菲薄,她清楚地知道,现在的她是叠加了时代光环的,并非“真我”。穿越的事实让这份感情多了分不纯粹,因为上一世的自己太过普通,所以面对不加吝啬的褒奖,她愈发觉得不真实。

    这份感情,就像是利用认知差和信息差骗来的。

    “由爱故生忧,”她越是喜欢顾溪和,越是惴惴不安。她习惯了从理性客观的角度分析:假如不存在穿越变量,她与顾溪和在一起的概率有多大?算来算去,她给出的结论为零。

    沈书允抬头凝视着顾溪和,心道:等时机合适了,还是开诚布公地与他谈一次吧。

    马车骤然一停,沈书允身子前倾,撞在顾溪和身上,只听得万千在外喊道:“有刺客!列阵!”

    王府侍卫们迅速向马车靠拢,举起盾牌挡住两边的流箭,侍卫们一波接一波的倒下。大批黑衣人从两旁的屋舍里冲出来,或持刀或持剑,攻势迅猛,侍卫们渐渐抵挡不住了。

    桃花源的影子们乔装成旅人模样,分散跟着,见侍卫们应付不来,纷纷丢下扁担、货物,持兵器冲向刺客。刺客们却像早有埋伏一样,远处竟又有一拨刺客过来支援,一时间,双方打得难舍难分。

    马车在激烈的进攻下左右摇晃,顾溪和的身体撞在车壁上,发出几声闷响,他尽可能给沈书允当肉垫,但总有护不住的时候。沈书允额角被磕破了,但她仍紧紧扶着装留声机的木箱。

    这东西要是磕坏了她可造不出第二个……

    顾溪和气恼道:“要不是本王不能动武,哪容得他们猖狂!”

    虎落平阳遭犬欺!

    隐蔽的木舍里,埋伏着天机阁的人,他们早就察觉了黑衣人的存在,就在瑞王妃落脚之后的第二天,黑衣人便跟着来了。

    按照白先生的吩咐,他们按兵不动,观察黑衣人的目的,看他们是不是王妃派来调查蒲州的人。却没想到黑衣人在这里安营扎寨,伪装成商贩脚夫,一待就是三天,哪里都没去。

    如今看来,他们竟不是瑞王妃的势力,而是来刺杀王妃的!且说王妃一行人这五天都待在夏府,偶尔去附近逛逛看雪赏冰,并无调查之意,想来是白先生多心了。

    眼看桃花源的人和刺客打得难舍难分,秦乐川思忖片刻,决定出面一战,“王爷和王妃不能有事!”

    天机阁的人也加入了战斗,打了刺客们一个措手不及。

    “怎么还有援兵?”黑衣人头领皱起眉头,莫非他们早就知道刺杀计划,故意在此等候?看他们的包围圈,明显是留了后手的。

    黑衣人见状不妙,挥手大喊道:“有埋伏,撤退!”

    打斗声停止之后,沈书允第一时间打开木箱,检查留声机有没有磕坏,除了金属喇叭花磕了一个坑,其他地方都没有伤到,不影响使用。

    只是,外面的情形略为复杂,刺客走后,王府势力、桃花源势力和天机阁势力面面相觑,气氛略显尴尬。

    瑞王府向来置身事外,万千身为侍卫首领,自然要与桃花源撇得干干净净。他假装不认识影子周演,拱手作揖:“多谢诸位义士拔刀相助,瑞王府不胜感激。”

    而后看向天机阁的人,拱手谢道:“多谢秦先生出手相助。”

    秦乐川笑道:“万将军客气了。

    洛神医早年行走江湖,与秦乐川有些药材上的来往,他从马车里钻出来,笑道:“哦,竟是秦先生?幸会幸会。”

    秦乐川很尊敬洛神医,倘若不是各为其主,他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他拱手回道:“洛神医,久违了。没想到秦某来蒲州谈一趟生意,能碰上这么大的热闹,遇见这么多老朋友。”

    秦乐川说罢看向周演,主动寒暄道:“这不是桃花源的周公子吗?也是许久未见了。”

    影子周演回敬道:“秦先生出现在这里,周某深感意外。”

    自营救梁府的计划失败后,桃花源与天机阁的关系又变得不温不火,再无联络了。

    “周演?”沈书允瞳孔一震,先看了眼顾溪和,而后打开车窗望向外面,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难得没戴面具,身形也与记忆中有几分相像,但沈书允能确定他不是周演。

    真正的周演就坐在她旁边,他们欲盖弥彰的打扮反而印证了沈书允的猜想。

    顾溪和心跳得厉害,庆幸自己以前见沈书允的时候戴了两层面具,她未曾见过“周演”的真实相貌,应该不会怀疑。

    沈书允的一声周演引起了秦乐川的兴趣。

    白先生猜得不错,这二人果然是旧相识,而且关系匪浅。

    影子周演看了眼沈书允,又看了眼顾溪和,只觉得王爷的眼神中带着杀气,神色别扭地低下头去。他的回避在秦乐川看来,则是坐实了“奸情”。

    “秦先生也在啊,”沈书允从马车上走下来,向他行礼道:“谢过秦先生救命之恩。”

    “夫人客气了,都是秦某该做的。”

    秦乐川这话是说给周演听的,目的是向桃花源示好,表达合作意愿。

    但传到其他人耳中,此话则变了味道,更像是下属对上司的尊敬。连秦乐川见了夫人都要毕恭毕敬的,夫人在天机阁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瑞王爷眸光微沉。

    万千和洛神医见识到了沈书允在夏府的种种不可思议,也对此猜测深信不疑,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

    秦乐川生怕他们在蒲州停留久了,会发现藏在蒲州的秘密,主动提议道:“秦某的生意谈完了,也要启程返京。既如此,不妨同行。”

    说罢看向沈书允,她看似无关紧要,却是能牵动桃花源的人,由她拿主意最为合适。

    沈书允回道:“也好,若是再遇上刺客,彼此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影子周演皱眉思量片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一起走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他也点点头道:“周某也有此意。”

    沈书允望了他一眼,一想起他与顾溪和两人分饰一角的事情,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也不知他们要装到何时。

    车外站着个假周演,车里坐着个真王爷;

    周演原是王爷扮,不知阁下是何人。

    秦乐川微微挑眉。

    顾溪和也看到了她对影子的“含羞一笑”,比吃了酸葡萄还难受。

    周演是他,瑞王爷也是他,其实无论她喜欢哪一个,也都是他自己罢了。但问题在于,沈书允不知道周演和瑞王爷是同一个人,那她现在,算是同时对两个人心动吗?

    顾溪和脑子有点懵,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不对!外面的那个周演不是他,只是顶着个周演的名字,沈书允还会对他心动吗?

    他快要把自己绕晕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太奇怪了,说不出的怪异。

    沈书允上了马车,顾溪和没忍住道:“你……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

    他指了指外面的周演。

    “嗯?”沈书允皱了皱眉,怎么认识的,顾溪和心里没个数吗?但转念一想,他可能是害怕暴露身份故意演戏。丈夫看到妻子和陌生男子打招呼,正常情况下,大都会问一问的,毫不在意才显得反常。

    沈书允很给面子,配合他道:“我被绑架那两次,就是他干的,你……应该知道我被绑架的事情吧。”

    怎么一上来就揭老底,顾溪和脸红心虚道:“想……想起来了,原来是他干的!真……真不要脸!”

    沈书允抿紧了唇,可是越想越好笑,嘴角疯狂上扬。自己骂自己,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顾溪和心道:不过是稍提了下周演的事情,犯得着这么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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