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之行,沈书允没有找到关于这个世界的答案,却撞破一桩陈年旧案。

    良久,她开口道:“如今看来,老夫人得癔症是假,乃是夏老侯爷出于忌惮之心散播的流言。她后来病重,也是因为长期服药,所谓病逝,恐怕也是遮掩真相的借口。”

    “忌惮?”洛神医不解地问,“据我所知,夏老侯爷骁勇善战,军功赫赫,为何会忌惮一个弱女子?”

    顾溪和纠正他道:“洛兄此言差矣,你觉得能设计出如此精妙装备的人,还能称之为弱小吗?外祖父固然骁勇,但这信里也说了,他用的是外祖母改进过的兵器。”

    万千挠挠头道:“可我们在甘州用的,不还是旧一套吗?属下没听过有什么新式兵器……”

    顾溪和回道:“这才是问题所在,外祖父病重之际,遣散了手底下的五万精兵。那时我以为他是想避嫌,打消父皇的疑虑,如今看来,倒像是刻意隐瞒什么。一个有野心的人,即便死了也会提前铺好死后的路。”

    沈书允像是站在深海里,眼前是无尽的漩涡和黑暗,她叹口气道:“所以,掌握着最强武器的五万精兵,被当成底牌藏起来了?”

    顾溪和这次看她的眼神,除了宠溺还有敬佩,“你很聪明。”

    沈书允想起了桃花源,意有所指道:“你们皇家的人,似乎都很爱留一手。”

    顾溪和既不反驳也不生气,指着天笑道:“不留一手,很难见到明天的太阳。”

    沈书允抿了抿唇,用他的话回夸他,“王爷也很聪明。”

    “咳咳……”

    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不是戳单身汉的眼吗?洛神医轻咳一声道:“倘若是夏老侯爷设局,原因无非有二,一为夺嫡,二为固权。那五万精兵,不是在四殿下手上,就是在你舅舅手上。”

    “舅舅并无实权,拥兵自重只会给夏家招致祸端,更何况这五万兵还是被遣散过的夏家兵,欺君之罪侯府可担待不起,外祖父不会漏想这一点。这五万兵,应该落在了四哥手里。”

    万千和洛神医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四殿下可不是好对付的。

    沈书允小心翼翼问他道:“你与四殿下是敌人吗?”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顾溪和思虑良久才回道:“现在还不算,但不能保证以后不是。”

    帝王家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若他们真打起来,她一点忙都帮不上。她既不懂权谋算计,也不懂研发兵器,写写画画在战争之前显得无力。

    她叹口气道:“我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

    顾溪和指着留声机道:“要不是你搞定了这玩意儿,我也想不到这一点,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不要妄自菲薄。再说了,姻缘随心,而非交易,我娶你,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比起得到,我更怕失去你。”

    洛神医和万千对视一眼,“这里是不是有点挤……”

    他们留在这里,显得有些多余。

    顾溪和大大方方地牵起沈书允的手,眼风炫耀似地扫过两条单身汉,嘲讽道:“知道挤就把路让开,这隔间里太闷了,出去逛逛。”

    这瑞王爷总是自在随心,被某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蓬勃朝气环绕着,走到哪儿,哪里就是他的主场,他的字典里,好似没有“拘束”二字。

    说白了就是脸皮厚,沈书允和他待久了,也快忘记“拘束”二字要怎么写了。

    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沈书允很喜欢这种改变。

    万千和洛神医掩上隔间的门,也走了出来。刚出院子,就看到了夏府老婆婆,她领着几个中年妇人上前道:“回王妃,住宿和午膳都安置妥当了,这些天,就由这几位奴婢照顾您和王爷的起居。”

    用过午膳,沈书允单独找到了老婆婆,问道:“婆婆,您为什么害怕那间屋子,那里可是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老婆婆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

    “您是受人胁迫不敢说,还是做贼心虚不敢提呢?”沈书允直截了当道。

    老婆婆神色大变,手里的拐杖也跟着颤抖起来,“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奴不明白。”

    “还想再瞒吗?”沈书允拍了拍桌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些招数都是她看刑侦剧学来的,一步步攻破被审讯者的心理防线。

    她缓缓靠近老婆婆,“老夫人是不是喝了你送的药,才病逝的?”

    老婆婆吓得跌坐在地上,连连摇头,“不,没有,没有!老夫人不是我害的!”

    “不是你,那又是谁?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沈书允步步紧逼。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沈书允冷笑一声,“她是被老侯爷杀死的,对吗?就在那间屋子里!”

    老婆婆彻底崩溃,“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那份压在她心头的愧疚让她泪如泉涌,泪珠淌过沟壑纵横的脸落在地上。

    沈书允缓缓蹲下,语气柔和许多,“对不起,吓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老婆婆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嘴唇翕和,“老奴周翠兰,见过夫人。”

    她的记忆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躲避债主的路上冲撞了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姑娘,沾了她满身泥泞,她身边的男人持刀示警,是小姑娘拦下了那把刀,扶起她道:“对不起,吓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小姑娘给了她银票,只是那些银票没几年就被赌鬼丈夫挥霍掉了,她后来被卖到大户人家当奴仆,又遇见了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成了夏夫人,也变得不爱笑了。

    沈书允回道:“兰姨,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夫人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瑞王妃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与当年的老夫人很像。兰姨眸光复杂,顿了顿道:“老夫人她很好说话,可惜后来病了,神志不清的时候常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当年若不是老奴多嘴,告诉她药里有毒的事情,老夫人就不会提出和离,侯爷也不会恼羞成怒杀了她……”

    沈书允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此事不怪你,你原是出于好心,就算你不告诉她真相,那些药也会害了她。罪过,是老侯爷犯下的,不是你。”

    兰姨摇摇头道:“都怪我多管闲事,大小姐才会看到那一幕,性情大变,老夫人若是知道大小姐后来的样子,定是要伤心坏了。”

    早知如此,她宁愿老夫人不明不白地被毒死,反正总也逃不掉,还能少一桩悲剧。

    “你说的大小姐,是皇后娘娘?”沈书允看着她道。

    站在门外偷听的顾溪和微微一愣,忽而想起了父皇对他说过的话——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兰姨点点头道:“那天大小姐摘了一捧红梅,说要给夫人一个惊喜。她趁夫人不在的时候,钻到桌子底下藏着,被老奴瞧见了还叮嘱老奴替她保密。谁成想,是侯爷拽着夫人回来的,奴婢们都吓得躲到院子里。侯爷关上了门,老奴们只听得里面争吵不断,隐约能听见和离的字眼。

    再到后来,门打开,老奴看见夫人倒在血泊里,脖子几乎被割断了。旁边的桌子被凿穿一个洞,大小姐坐在夫人旁边,头上脸上都是血,吓得没了哭声。

    从那之后,老夫人就成了侯府的禁忌,大小姐也像变了个人,老奴再也没见她笑过。

    她变得呆呆的,夫人出殡那天她都没有哭,后来老奴斗胆把夫人的遗物呈给她,她却毫不在意地随手放进了杂物间,她好像把夫人给忘了。”

    兰姨叹口气道:“大小姐怎的这般狠心,夫人可是把她捧在掌心里疼啊!夫人若是泉下有知,该是多么的寒心啊……”

    她因为这份愧疚,始终不敢走进那个房间。她总觉得,夫人的亡魂还在里面,她不敢面对夫人,只敢在院子之外,默默地守着她。

    “皇后她也许不是狠心,而是生病了……”

    沈书允第一时间想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人的精神在遭遇巨大冲击之后,有可能变得麻木,失去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力。

    “生病?”兰姨疑惑地看着她。

    沈书允解释道:“如果回忆只能带来痛苦,极端情况下会激发人体的保护机制,主动忘却那段不好的回忆。兰姨,错不在你,您守了夏府这么多年,也该放下了。”

    兰姨沉默许久,翻箱倒柜捧出一个盒子来,“这里还有一份老夫人的遗物,原是夫人托老奴送给大小姐的生辰礼,可惜出了那样的事,便一直收在了箱底。瑞王妃与老夫人有缘,这东西还是交由您保管吧。”

    沈书允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架直升机模型,木制框架里,多了一些钢铁结构,尾翼部分还多了一个拉环。

    她抱着盒子走到院子里,门外的三人组脸色都略显沉重,尤其是顾溪和,眼尾红红的。

    她拿出模型,扣住拉环向外拉,松手后模型飞向天空,在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落下,她接住模型放回到盒子时,发现底部有一张手绘明信片。

    上面写着:“阿娘没有骗你,钢铁真的能飞在天空上。”

    顾溪和捧着沉甸甸的盒子,小声道:“这么重,竟然能飞起来?”

    外祖母和沈书允,究竟来自于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兰姨在门前站了许久,“这东西,竟是这样用的,原来老夫人说的不是疯话。”

    “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有未发生的事,”沈书允心中感慨,“她大概想告诉皇后娘娘,要做一个不被世俗束缚的快乐人吧。”

    顾溪和心道:外祖母倘若看到现在的母后,大概会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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