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凉的清晨,沈书允拿上画材,照例去妙手阁帮忙,洛神医早已备好药材,等着她入画。闲院凉庭,树影摇曳,师徒二人各自忙碌,偶尔会搭一两句话,顾溪和仰卧在沈书允脚边,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许久没有这般轻松自在了,顾溪和这些日子两头跑,脑袋里的弦紧绷着,着实有些吃力。如今影子周演回来了,山里的事务有他打理,他总算能歇一歇了。

    白竹抱着一摞书走进院子,小院白墙,秋风拂柳,院中人坐在树荫下,或坐或卧,一书一画,清风中混着清新的药草香。

    他放缓了脚步,生怕惊扰了宁静的画卷,沈书允看到他热络地打招呼,“白先生,您怎么来了?”

    “《风卜》《万象占》《容算》皆已定版,文山印书厂那边送回了手稿和样刊。”

    沈书允兴奋地站起身来,“终于定版了,可以向李、袁二位道长交差了!”她迫不及待地翻开样刊,摸着那些排列整齐的小字,越看越欢喜。

    白竹微微颔首,回道:“样刊我多备了几份,已送到两位道长家中,他们也回了拜帖,说是明日来访。”

    沈书允对他的思虑周到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叹道:“我总觉得先生有计相之才,您留在王府,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他日若有机缘,您或许能去更广阔的地方一展宏图。”

    白竹头一次听到如此不加吝啬的夸奖,微微一愣,旋即两颊绯红,垂着头道:“夫人谬赞了,都是白某该做的。”

    余光瞥见了石桌上的画,白竹面露惊喜:“夫人的画可谓传神,若是流通于市,定能大卖。王府名下有几间画铺,夫人若是有意,可以先在铺子里试试水。”

    沈书允笑道:“白先生不愧是经商之人,不瞒您说,我正有此意。但近来还是以整理文献为重,他日我得闲暇,再考虑创作的事情。画成之后就差人送到画铺,到时候又要劳先生费心了。”

    白竹拱手道:“赚钱的事,怎么能说是费心呢?皆是白某职责所在。”

    他告辞后,沈书允在心里感慨:白先生对赚钱的执著,一点不亚于洛神医之于药理。这王府里头,个个都是妙人。

    院子里的每个人都能与沈书允谈笑风生,唯独顾溪和不行,受到冷落的他不甘心地坐直了身子,眼巴巴地望着沈书允。

    沈书允揉着他的脸道:“是不是觉得无聊,我叫揽月和揽玉带你玩好不好?

    那还不如躺着呢!顾溪和嘟着嘴再次卧在地上,哪有把自己的夫君往妾室那里推的,她当真狠心。

    日子就这样缓缓过着,平淡又惬意,这期间,梁红鱼和柳绍娘时常来访,带来了很多有趣的故事,瑞王爷的童年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沈书允终于画出了一张满意的作品——叉着腰一脸倔强的小瑞王。

    她举着画伸到窗前,外面的梧桐树影透过画纸随风而动,小瑞王也好似活了过来,立在纸上朝她招手。

    可惜瑞王爷没有跟来,他的刻板行为近来愈发严重,几乎每个下午都要去书房走一遭,每次离开,洒扫的杂役都会拎出一箱又一箱的碎纸屑。

    那可是上好的画材啊,沈书允深感痛心,命人将书房里的纸抬到兵械库,而后从杂市上买了最差的纸补到书房里。

    劣质纸张撕起来碎屑飞扬,顾溪和被呛得咳嗽不止,哭笑不得的坐在地上,王妃未免太节省了……

    但撕起来省力是真的,平时撕两箱才能达到的效果,如今撕一箱便足够了,顾溪和用帕子掩住口鼻,笑着摇了摇头。

    城外,两位殿下联手平定鄂州之乱的消息传开了,顾溪风押送起义军首领进天牢后,没有立即回宫,而是策马穿过长隆街,奔着瑞王府的方向去了。

    他身上的护甲尚未来得及卸,陈安同样风尘仆仆跟在他身后,到了王府门口,他把缰绳递给陈安,“你不用跟上来,在这里看着马,我去去就回。”

    王府的小厮去里面传话,刚转身就被顾溪风拦住,“不必,直接带我去见瑞王妃。”

    听闻他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王妃玩出了不少名堂。

    他闯进兵械库的时候,沈书允把之前的立绘都找了出来,摊开在桌面上,其中有瑞王爷不同时期的画像,还有各色兵器大赏,素材已差不多找齐了,唯独缺了姿态参照。

    想要画好战争场面,必须对搏斗动态有一定的了解,瑞王爷惯用的招数等等,不一定要画准,但要画得传神。征集素材倒是不难,只需把万千叫来打一套拳或舞一回剑。

    起风了,桌上的镇纸只压住了一部分画,在她凝神琢磨剧情的时候,画纸被吹得扑棱响,有几张被吹得飘了起来,她忙不迭地关上窗户,弯腰捡地上的纸。

    这时才注意到门外站着的人,但思绪还沉浸在剧情里没能立刻跳脱,那一身甲胄让她联想到沙场上的顾溪和。

    是幻觉吗,她轻轻喊了声:“瑞王爷?”

    旋即又失望摇头道:“不,你是四殿下。”

    顾溪风捡起飘到他脚下的画纸,幽沉的眼眸划过一丝柔软,那个叉着腰一脸狂妄的小公子,不正是他的傻弟弟吗?

    一些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那抹调皮的身影穿过御花园的回廊,爬到假山上,跳进池塘里,拾起塘底滑溜溜的泥巴,远远地扔在顾溪风身上。

    泥巴虽脏,却带着藕荷香,顾溪风低头看着满身的泥点子,冷哼一声。

    顾溪和叉着腰站在池水中央,狂妄地扬起头颅,“四哥,你斗不过我!”

    “谁要和你斗,自作多情。”

    顾溪风白了他一眼,甩甩袖子,优雅而不失气度的转身离去。

    他回宫就洗掉了泥点子,但泥巴留下的藕荷香,过了许久才散去。

    顾溪风把画递了回去,“你画的是五弟?”

    沈书允点头笑道:“四哥能认出来,说明我画得尚可,但作画难在神韵,我没有见过幼时的王爷,也不知道自己画得准不准。”

    “很像。”

    顾溪风又扫视桌上的画,“那些都是五弟?”

    “是。”

    “我可以看一眼吗?”顾溪风礼貌询问道。

    “当然。”

    沈书允将捡起的画纸叠在桌上,顾溪风随手翻阅,快见底的时候,沈书允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按住画纸,“不,不能看!”

    顾溪风皱起眉头,“为何?”

    沈书允的脸红得诡异,最下面放的是草稿。

    她做插画的时候习惯了板绘叠图层,作画时或以骨架起型,或以色块起型。在大周,没有电子设备的辅助,她先是画了骨架图,然后循着记忆逐一添补肌肉,那倒数一二张,乃是瑞王爷的果|体图!

    对艺术家来说没什么,素材而已,可是对上顾溪风,无疑是社死现场,她该如何解释!

    她越是掩饰,顾溪风越觉得可疑,开口道:“放开。”

    简单的两个字却带着凛冽的威压之势,沈书允硬着头皮道:“不能放!”

    “弟妹,得罪了。”顾溪风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强行将她的手挪开,拿到了两幅画。但只是看了一眼,他便触电似的缩回手,将画反扣在桌上。

    沈书允:“……”

    顾溪风:“……”

    说了不能看还要看,沈书允尴尬到脚趾抠地,脸涨得更红了。半晌,听到顾溪风轻咳一声,“我什么都没看到。”

    “嗯。”

    沈书允头埋得更低了,我信你个鬼!她眼前似有一排乌鸦飞过……

    顾溪和闻讯赶来的时候,看到她二人僵直身子并排站着,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他那向来骄傲的四哥,竟垂着头不敢看他,目光躲闪面有红晕。

    顾溪和愣住了,有没有人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间似乎停止了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顾溪风才轻描淡写地走到顾溪和身旁,破天荒的没有冷嘲热讽,而是拍着他的肩膀叹口气道:“五弟,很好。”

    顾溪和:???

    他恨不得一把揪住顾溪风的衣领问他是什么意思,这是一种新的羞辱吗?

    他疑惑地走向沈书允,试图从她身上找到答案,但沈书允睁大了眼睛,做贼似的将桌上的东西搂在怀里,将它们急匆匆塞进一旁的箱子里,上了锁,还心虚地拿走了钥匙。

    顾溪和几乎要疯掉了,沈书允她到底了隐瞒了什么!先有天机阁,后有顾溪风,再加上那个恬不知耻的老二,怎么一个两个都与她纠缠不清!

    亏他还害怕顾溪风会为难她,火急火燎的从书房赶过来,却撞见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幕!

    顾溪和装作无事走出兵械库,去妙手阁寻洛神医,关上门的一刹那,他的表情再也挂不住了,怒气冲冲地坐到凳子上,伸出手道:“迷|药,给我一份。”

    洛神医仍给他一个瓶子,困惑道:“谁惹你了?拿迷|药做什么?”

    “没什么,近来心情烦躁,睡眠不好,心口疼。”

    “睡眠不好用安神香啊,拿迷|药做什么?”

    “你别管。”顾溪和碍于面子不肯解释,转身离开妙手阁。

    鸿文殿内,顾溪风卸下甲胄,换上了广袖对襟袍,顾景泽早已在殿中等候,敲着扇子道:“你去试探瑞王妃了,结果如何?”

    顾溪风沉默片刻,摇头道:“我看不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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