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晴山君吗,他怎么在这里?”缘机仙子一时间思绪万千,猜测颇多。如此一来,掐着隐身咒,躲在树上的时辰,也不那么难熬了。正想到第八种可能的时候,月下仙人和踏雪终于出来了,还被雷公电母亲自送出来的。
缘机仙子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红红的运气不错,他那大侄子也算厚道,可是树下这位……
晴山君正在琪树下若有所思,府门大开时,才不急不徐地布了个结界,将身形隐匿在琪树的暗影里。他贴在结界的最边缘,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府门前几位老神仙想必是从盘古开天辟地谈到了一统六界的千年大计,热热闹闹地寒暄了半晌,这位青年才俊就兴致勃勃地围观了半晌。
若说这晴山君是为了完成任务,红红已经出来,他就该回去向天帝复命了,也好让她下来松松筋骨。
若说是为看热闹么,可着也着实没什么看头。难道是上清境太清净,所以他没见过老神仙拉家常?
缘机仙子唯恐法力波动惊动晴山君,不敢离去,只好将攀住树干的手又换了一轮,深感自己年岁渐长,对这些年轻神仙的癖好愈发地不理解。
总不会是为了看踏雪罢,缘机仙子想起今日看过的那两封情书,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真是奇了。天界清冷日久,少有连理之喜。别的仙府有心栽花,打骨朵儿都难,偏姻缘府的桃花却开了一季又一季。先是出了个花见花开的小葡萄,这又养出个人见人爱的小白猫。天界众仙的审美一时一变,竟都没变出这个老狐狸的姻缘府,啧啧啧。
缘机仙子近朱者黑,学会了丹朱品评八卦专用的口头禅。
月下仙人带着踏雪欢欢喜喜地回了姻缘府,雷公电母也闭了府门。晴山君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原来如此”,把挂树上的缘机仙子砸了个正着。
总算是走了。缘机仙子缓缓从树上下来,她扶着酸痛的腰,还不忘参禅:“原来如此他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看他这反应倒不像是欢喜那小猫儿,亦不像受了天帝指派。还能是为了什么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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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宫七政殿
午后日光渐渐西沉,斜斜照进殿中。书案上,一只莹润的白玉朏朏反射着温和的柔光。
润玉执笔的手微微凝滞,嘴角噙笑,仿佛在回忆什么有趣的事情。
昨夜看着大言不惭的踏雪,他竟鬼使神差点了头,思忖片刻,把人带到了兜率宫,看她意欲何为。
想不到踏雪竟真的胆大包天,轻车熟路进了殿中。润玉连忙施法,调走了殿中的小仙侍。只见她一番巡视,取了炼丹用的朱砂,提笔在老君的丹炉上画了一只圆润富态的……乌龟,和一串金丹大小的龟蛋,一直连到炉口。
或许是被她的顽童义气感染了,他消除了踏雪翻墙入室的记忆,却留下了丹炉上的乌龟。
果然是万无一失的计策,润玉失笑,便是大罗金仙猜不出笔墨稚拙的梁上君子意欲何为。
今日朝会上,太上老君抱着拂尘一本正经地跟他这位帮凶告状。太巳适时出来追问丹炉上画了些什么,老君却支支吾吾,不肯详述。这位城府深不见底的道祖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俯视众仙的天帝威严端肃,心中却有些感受不足为外人道也。
正想着,晴山君已将披香殿今日整理的公文简报,呈上润玉的书案。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务,流程娴熟,不消片刻,又执礼告退。
润玉敏锐地发现,晴山君今日十分反常,不仅主动求退,眼神还在刻意回避他,嘴角隐着一丝古怪的笑,仿佛忍得很辛苦,生怕被他察觉。
“有劳晴山君。近日西南水族可有何呈报吗?”润玉面色如常。
“回陛下,一切如常,西南安好,妖界并无动作。”晴山君顿了顿,不问自答:“月下仙人午后便去了隆升府,缘机仙子很是关切,一路随行。”
晴山君目光坦然,仿佛并未看见那只被润玉挥袖遮住的小物件。
“她一向勤谨,”润玉清咳一声,打开一卷公文。复又抬眼,似是关切:“隆升府与璇玑宫相去千里,晴山君可是迷路了。”
晴山君面不改色,仿佛对天帝的弦外之音毫无察觉,朗声答道:“回陛下。晴山谨遵师祖法旨,誓要做陛下最得力的臣属。缘机仙子奉公勤谨,小仙敬为楷模,此番正是去求教的。”
真是义正词严。上一个能令他这般失语的,还是邝露。润玉冷了脸,挥袖赶走了玄武元君留下的这位高才。
晴山君见好就收,趁天帝陛下挥袖的功夫,看清了那小玩意儿是一只白玉朏朏,转过身去,嘴角噙笑。忽感芒刺在背,连忙快步出了七政殿。
雷公电母与妖皇赤钧交过手,晴山亦曾奉润玉密旨,调查过妖界异动。是以,朝会前,他曾命晴山查验过踏雪凝聚的灵力,方才安心示意缘机去姻缘府。他顾虑过,若晴山询问这灵力从何而来,该如何回应。不想晴山君查验时不发一问,却顺藤摸瓜跟着缘机去了隆升府。
饶是他熟过万卷天书、智计无双,端方君子也未想到上清境竟能修炼出这样一颗玲珑剔透的八卦之心。
润玉思及昔年玄武元君留下这位晴山君时的话,心绪颇为复杂。
五百年前,润玉万念俱灰,禅位未果,痛下罪己诏。再登大宝,却失了人心,再难服众。他曾想修炼忘情道法,弥补禁术对天寿仙元的损伤,徐徐图之。然,不过初有成效,便再难寸进。无论如何修炼,皆不可行。左右为难,渐生执念。
玄武元君受上清境神佛重托,亲临天界为润玉稳固道心,指点他三件事:
其一是天行有常,万事不可强求。固守本心,自有拨云见月之时。
其二,太上忘情乃是无上道法,非福缘双至,不得秘宝。彼时不得法门,无须执着,日后自会有有缘人助他功德圆满。
其三么,她有个徒孙,道号晴山,资质尚可,便留与他做个助力。只是未经世事,心性不稳,合该历练。若有烦难之事,尽管调遣,不必回护。
晴山君修为精深,忠直精干,自入他麾下,事无不妥。润玉本以为“心性不稳”不过是玄武元君的谦辞。今日看来,心性不稳是真,他交与晴山君的公事太少亦是真。这般能干,不去移山倒海,开天造物,委实是屈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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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仙气缭绕,云雾扑地,处处庄严肃穆,清静冷寂,唯有姻缘府数万年如一日,披红挂彩,仿佛天天都有喜事要办。
自天渊边上走了一遭,脚下犹是虚软。踏雪被月下仙人拉着腾云一径进了姻缘殿。月下仙人一松手,她坐在蒲团上便起不来了。
月下仙人脸上的喜色褪去,看着犹自惊魂未定的踏雪,心下一片柔软,温声道:“今日午膳你用得甚少,这会儿不妨再用些。也好陪老夫喝两杯,去去晦气。”说罢,唤府中仙侍去准备酒菜。
今日的月下仙人与往常很不一样。踏雪的猫脑袋里一片混沌,呆呆地看向月下仙人,扯出一个自以为乖巧得体的笑容,却不知怎么逗笑了难得正经的老狐狸。
踏雪一向伶俐,这般傻乎乎的模样倒是少见。“好了好了,笑不出来何必勉强。今日不过是虚惊一场,我已吩咐膳房备了糖醋鱼,一会儿你多吃点,权当是给你压惊。”
眼神茫然,显见是只听见了糖醋鱼。不过,这回的笑容倒是发自内心的。看着踏雪欢喜懵懂的样子,月下仙人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许多。
姻缘府的膳房效率甚高,酒菜上桌,月下仙人不过略动了动筷子,就开始自斟自饮,见踏雪用得差不多了,颤着手给她也倒上一杯。
倒一杯,撒一杯。这位红彤彤的老神仙显然是喝多了,执着地盯着踏雪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才像是松了口气,眼神复又迷散开,絮絮叨叨地念起经来。
凡间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能想到,神仙竟也有这般烦恼,连做只小猫儿都不能清净。仙家的金碗竟还不如凡间的破瓷碗好端,踏雪暗叹一声,认命地接过酒壶,一边听着月下仙人念叨陈年旧事,一边倒酒。
踏雪与月下仙人碰了几杯酒,不觉上头,慌乱的心反倒安稳下来,灵台愈发清明。这是她头一回喝这么多,没想到酒量竟还不错。只是酒入愁肠,激起心湖一点涟漪。
她能召唤雷电的事,月下仙人并未刻意隐瞒,众仙皆知,润玉仙未必是第一个起疑的。如此看来,倒是她杯弓蛇影。若他本是好意提醒,却被她一通抢白,原就个性孤僻,这样一来怕是更要心门紧锁。
“……这遭原不在你,是老夫今朝又被自己的侄子算计了。这十数万年真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她又是被谁算计了,谁又会闲来算计她一只小小灵猫呢?今日之事看似虚惊一场,实则有惊无险。雷公电母验她的心倒是比月下仙人还急切些,验过她的仙根,实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想来众仙皆知天帝要维护他叔父,而她不过是颗可有可无的棋子。
月下仙人也不是完全没明白缘机仙子的意思,只是十分厌弃他大侄子,人前不肯给他一点情面。
老狐狸苦笑一声,继续念叨:“我素知他心思深沉,谁成想连上清境都被他笼络了去。毁人姻缘者,不下地狱;弑生父杀幼弟篡位者,竟得长久……”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做了何事,但他口中那位“逆子”的行径听着如此耳熟,有些像先天帝呢?
前些日子读《长恨歌》时,踏雪听月下仙人讲过:先天帝太微为夺权,设计险些害死了他的兄长廉晁,还娶了他未过门的嫂子荼姚。又坏了先花神和先水神的姻缘,平衡各方势力,这才坐上天帝之位。
这不就是凡间茶馆里最受欢迎的本子么。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这样大快人心的故事,不知细节如何,想来定是比话本更有趣。
虽然是天家密辛,既然能说,想来也能听吧。愁思无解,暂且退却,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踏雪热切地竖起一双猫耳朵,准备听下文。
可月下仙人却不肯讲,转而哀念起他心尖尖儿上的凤娃。“可怜我家凤娃自小金尊玉贵,生得一副赤子心肠,却被他逼得堕了魔,如今只能在那荒郊野岭里,悲守穷庐。老夫看着他从一只小鸟儿,长成一代战神,却落到这般田地,如何能不痛心。”
舐犊情深,一片慈父之心令人动容。有人疼真好,踏雪心中黯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月下仙人,心下不忍打点精神,安慰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旭凤仙上与锦觅仙上情深意笃,隐居田园,这样的归宿已是世上难寻的幸福了。”
月下仙人几乎扎在桌上的狐狸头,闻言猛然抬起,呵呵傻笑起来,“正是!正是!我家小雪儿真是冰雪聪明。老夫亲手牵的红线,自然是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许是方才那下起得太猛,正说在兴头儿上便昏昏沉沉向后仰去。
踏雪连忙去扶,起身太快,头一晕,脚上便慢了一步。狐狸仙“咕咚”一声砸在地上,口里却还在嘟囔着:“润玉那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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