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风波日渐平息,垣久没能在企业评估前逆转口碑,甚至在部分人们心中,它变成了确有坑骗客户恶行的公司。
谣言就是这样,它从不止于智者,因为群众大都盲从。
转眼到了光棍节。在全部门都喊着要剁手的口号声中,冀水源宣布辞职。
最近一段时间风声四起,大家多少有些心理准备。既然留不住,不如好聚好散。
设计部众人筹款,在一家二星米其林餐厅给冀水源办了欢送会。这个在公司时来无影去无踪的设计总监,于申请离职后第一次和众人拉近了关系。
酒过三巡人自醉,同为项目主管的凌若可抛却往日矜持,抱着冀水源的一条胳膊诉昨日苦短。
她是冀水源挖到垣久的,她对冀水源的崇敬之意远胜旁人。
过来的员工中不乏初入社会的年轻人,玩心重,三两成群欢笑一团,相约宴席散后去唱歌。
卿有以耳尖,示意他们先撤。说是饭局大家aa,但她怎么可能让手下员工付钱。账单自然是她跟凌若可平摊。
寒夜无风。卿有以不怕冷,拒绝了门童帮她叫车的好意,打算散步消食,走到地铁站。
刚下台阶,卿有以便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名字。她闻声扭头。看见了站在台阶上尚且清醒的铭玖和喝醉了的曲明一。
铭玖把曲明一扶到旁边的花坛让他坐下,说:“帮我看着他,我把车开过来。”
“好。”来不及多问,卿有以过去稳住了曲明一。
铭玖开来一辆白色suv。他把曲明一扔到后座,在他腰和腿的位置系上安全带。然后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对卿有以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卿有以没拒绝,她拢起衣摆,坐了上去。
在汽车导航上输入地址后,卿有以开窗透气。这条路车流不多,难得清净。她租的公寓离市区较远,不堵车也要开上半个小时。
“跟埃尔世纪的合作还顺利么?”真想知道合作进展直接问王速荀就好,她不过是没话找话。
“挺顺利的。接替你的那个人也不错。”
卿有以摇上窗户:“那就好。”
数分钟后汽车驶上高速,红白两色车灯如同巨龙不见首尾。铭玖单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把本就松松垮垮套在脖子上的领带彻底解了下来。他习惯性的想把领带扔到副驾驶上,但见副驾驶上有人,于是伸到一半的手臂停下来,顺势把它放到了车的扶手箱上。
真丝质地的领带并没有要听话的意思,随着刹车一松一紧,慢慢下滑。
卿有以拿起领带随手团了几圈,扔到后座。她问:“他今天怎么醉成这样?”
铭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昏睡过去的曲明一,说:“这个问题你应该在他清醒的时候问,他已经构想了好几种显摆的方式。我要是直接告诉你,还真怕他醒了以后找我拼命。”
卿有以知道曲明一爱闹,从他们认识以来一直如此。但铭玖不是喜欢夸大其词的性格,猜想一下前因后果,答案呼之欲出。
卿有以嫣然一笑:“这次他喝醉以后抱的人,是他真心喜欢的么?”
“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位……”铭玖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不管是他还是曲明一,他们都以为卿有以并不记得非礼她的那张脸。
“原来你知道。”铭玖说。
被耍酒疯的人一把抱住,这样的事情一辈子也就遇到一次,她怎么可能不记得作俑者长什么样。卿有以解释:“最早那几次,我们两个寝室的人一起出去的时候,他看我总是一脸有话想说的愧疚。我怕大家尴尬,就假装不记得了。”
在后座的曲明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突然吭叽一声,就像是在应和卿有以的话一样。
卿有以和铭玖皆是一愣。他们俩一个抬头,一个扭头,几乎是同时看向后座。
作俑者吧唧两下嘴,沉沉睡过去。
卿有以默了半秒,忽然笑出声。
后视镜只映出一片白光,铭玖什么也没看到。听见她笑,也跟着莞尔。
笑着笑着,卿有以的目光便从曲明一身上转到了铭玖脸上。夜晚光线不足,但在前面汽车尾灯和道旁边汽车大灯的照耀下,她刚好能看清对方的脸。
和以前一样的笑,又不一样的笑。
铭玖感受得到她的目光,他在道路堵塞时踩下刹车,像是提问也像是陈述,语气几分认真:“你一直在看我。”
“嗯。”卿有以很坦然。她的目光扫过铭玖的眉骨,顺着鼻梁,划过嘴唇,直到下颚线。不是什么能抓人眼球的五官,只是组合在一起,刚好是她喜欢的模样。
“因为你很好看。”她说。
开了空调以后温度一直没升上来的车里,好像一下子热了起来。铭玖平复呼吸:“我以前就觉得,你能面无表情的说出让人感到羞耻的话,真是一种天赋。”
卿有以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眼中笑意淡去:“我就当你是夸奖了。”
如果让卿有以自己说她的优点的话,她能从内在修养到外在表现说上三个小时。比如她的内在修养是脸皮厚,外在表现是不要脸。
不过在被人明确的指出“你好坦率”,“你说话好直接啊”以前,她自己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的成长一直伴随着直白的夸奖。
小时候经常听到大人说什么“这孩子真可爱”,“这孩子真招人喜欢”。即便不完全懂什么是可爱什么是招人喜欢,她也能明白这些是好话。再大一点大人的说辞就变成了“你女儿真好看”,“我特喜欢你女儿”诸如此类的。
这些夸奖于她而言是司空见惯,可每次听到依旧欣然,所以她也会不加以掩饰地赞许自己喜欢的人,欣赏的事。从小被这样对待,以至于她一度认为大家皆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她明知道感情要循序渐进,但还是学不会含蓄。
卿有以思绪飘远,回过神时铭玖已经把车开进了小区。她家差不多在小区最里面,车子在园区里绕了两三分钟才到单元楼门口。
待车停稳后,卿有以解开安全带,拎包下车跟铭玖道谢,让他回去路上小心。
铭玖目送她走进单元楼,在她把大门打开的时候突然摇下车窗叫住她,问道:“月末有一个画展,我手里有两张票,一起去吧。”
卿有以回过头,诧异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盘踞在她心头。脑海中模拟出的情景在不被人察觉的一秒钟内跌宕起伏。最终,她保持着多年来习以为常的优雅站姿,轻轻点了点头。
客厅的大灯关了,只剩一盏昏黄的香薰灯摆在厨房的置物台上照明。卿有以打算关灯回房,却借着那一丝暖光看到了料理台上崭新的葡萄酒。还是扁瓶装,瓶颈缠着一圈很细的亚麻草绳。
她与尧未的朋友只有一面之缘,对方却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每次都能雪中送酒,叫她好一醉解千愁。
卿有以明白自己失去了和铭玖的分寸感。她以为工作上的交集不足以打破她的壁垒,她以为她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情绪,她以为她想清楚了不会再跟铭玖来往。
说起来,再次见到曾经的追求对象,其他人都是怎么做的?
用开瓶器拔出酒塞,卿有以给自己倒了一杯。她很清醒,所以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沉沦。
冀水源的欢送会上她喝了三瓶没醉,这会儿的小酌让她熏熏然。
她无法以平常心面对铭玖。以前不能,现在也没进步。
看不清铭玖,这是她识人不清吗?卿有以觉得答案大抵是否定,她明明很擅长识人辨物。比如手下员工,比如尧未的朋友。
尧未不喝酒,喝酒的只有她。送尧未酒的那个朋友是知道这一点的。
她和尧未的朋友是在小调情怀碰上的,一个看起来很儒雅的人,说自己是高中教师。卿有以没全信,她不认为哪个高中教师能时不时弄来这么好的酒,到手以后自己还不喝,专程借花献佛。
在卿有以认识他以前,他就是小调情怀的常客了。两人初次见面那天,卿有以坐在自己一贯的位置上,她发现向来不怎么热情的店员竟对一个陌生的男子汇报尧未这一周的新品。
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卿有以旁敲侧击之下,一个负责后厨的小姑娘告诉她这人经常过来,虽然他自己不说,但大家都看得出他对尧未有意思,不然哪会有人隔三差五的就一个人跑到店里来吃蛋糕呢。
卿有以脑补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拿着店里精致的小勺一口一口地挖着蛋糕吃,顿时一阵恶寒。虽然他的体型离五大三粗有一定距离,但卿有以还是同意了后厨姑娘的说法。
她要了一个纸杯蛋糕,坐在跟他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暗中观察。男人看着25、6的样子,衣着干净,外表挑不出毛病。从他的举手投足间,卿有以断定他真实年龄要比他看起来大。
猝不及防间,两人目光相对。卿有以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继续小口咬着蛋糕,那人却吃好了,擦擦嘴巴放下餐具朝她走来。
她身后便是门,卿有以思忖着这人应该是打算离开,不曾想他却在她身边停下脚步。
卿有以仰头看他。他朝她笑着伸出手:“你就是尧未常提起的朋友吧。”
卿有以眼皮一跳,不知道他是知道她还是认出了她。她抽出纸巾筒里的纸,细细擦拭过手上的油渍以后才伸出手。
对方丝毫没有迟疑,主动贴上她的掌心,说:“你好,我是松亦。”
对面的笑容比面具壳还硬,她无法从上面找到一丝破绽。她虚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便松开:“你好,我是卿有以。”
“卿有以。”松亦重复了一遍,又问是哪两个字。
她的名字有些拗口,提此问题的不在少数。她说:“有无的有,以为的以。”
“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松亦抑扬顿挫地说出这句话,思忖了片刻似的,道:“好名字。”
卿有以没有言谢。松亦不算谬赞,她的名字正是出自《道德经》。
松亦打个招呼便离开了,走之前他说:“下次见,保重。”
卿有以没接话,目送他走出小调情怀。
虽然他说以后还会见面,但实际上她在那天以后再没碰到过他。卿有以数着客厅阳台上摆着的十几只装花的酒瓶,深感松亦对尧未的了解并不比她少多少。
尧未,与其说她慢热,不如说她温吞。她像青蛙,水冷水热都会跳走,只有用温水慢煮才能俘获。看来她对尧未带回来的那瓶葡萄酒的赞不绝口,也成了松亦俘获尧未的手段了。
卿有以关闭香薰灯,连瓶带酒一并拿回房间。
酒精入胃,觉深梦长,醒来恍若隔世。
窗框附近的玻璃结上薄薄冰花。今年气温降得比往年快,雪也比往年密集。停在小区道旁的车被雪填成了一个模糊的形状,三三两两的小区居民正在自主除雪。
卿有以找出了口罩围巾和手套,全面武装以后才出家门。
临近年末素来是垣久的淡季。对于今年的卿有以来而言,工作量并不比平时轻少,毕竟她还有年终总结,阶段性报告和个人评估要写。
年终总结和阶段性报告她是搞定了,但个人评估关乎着每个人来年的待遇和将来的职位调动,卿有以不得不谨慎。
冀水源走后,谭漾就成了唯一一个知道她要离开垣久的人,他对于卿有以马上就要走了还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处事态度很不解。照他看来,这是下一任项目主管需要费心的。
从谭漾自身的角度来看,他说得也没错。可毕竟卿有以在垣久待了四年多,离开只是因为她对自己现在的工作失去了热情,但这不代表她对和她共事的那些人没有感情。
有三分之二的人跟她处了一年半以上,更不用说跟她一路互相扶持过来的。她能为这些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尽量分析他们每个人的长处,把他们推向更适合他们发展的方向上去。
卿有以搅动了一下果汁的沉淀,叹息。她曾立下过享清福的志,谁知道尽摊上了操心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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