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门踱步,走到了孟行身边,低头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有些新奇,“你想入我门下?”

    孟行没有立刻回应,低着头没有看他。掌门却蹲下与他平视,其实老掌门也挺稀奇的,这小孩很聪明,整个修仙界想入他门下数不胜数,但是步步为营只为了当他徒弟的这是第一个人。

    老掌门捏着他的下颔强行让孟行与他对视,小孩的面容还是有些稚嫩,但是那双眼睛无波无澜,不像个少年人的样子,倒像个亡命之徒。

    “老夫因阵法成名,我记得你要学剑,我可教不了你。”

    孟行面不改色,“淮山师兄也学剑。”

    “淮山学剑,学舟修术,我门下从不教第二个学这些的人,老夫教你阵法学不学?”

    孟行在心中揣度了半晌,犹豫道:“可以杀人吗?”

    老掌门嘴角浮起笑意,但却是薄凉的,“可以杀天下人。”他松开捏住孟行下颔的手,抚了抚自己的衣袍,“但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孟行抬头,看着那个面容冷淡的仙人,老掌门鹤发童颜,眉心朱砂痣让人变得温和不少,但是却抵消不了他眼中的杀意。

    他跪在地上,给老掌门磕了一个头。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老掌门对他最为严苛,如果说老掌门对吴学舟是师父对于未来继承人的期待,对师淮山是爱徒一般的宠溺,那么对待孟行就好像是在看管一个犯了罪行的罪人。

    他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学习阵法知识,直到晚上十点才有空出来的时间。孟行想学剑,都是后半夜抽出时间来学习的。

    他没有搬过去和老掌门一起住,被药老安排在长老阁的一处院子里,也多亏这一点,晚间的时候才有更多的时间来修炼。

    为此长老阁的长老们都心照不宣,帮他瞒着老掌门。

    一群白发苍苍的老顽童里面,住着一个奶凶奶凶的小娃娃,谁能不喜欢,那些个有弟子的老怪物,把自己的徒弟跟宝贝一样藏起来,逗也逗不到。

    孟行很喜欢那群老顽童们,好像遇到了同辈,那群老不羞总喜欢作弄他,都是一群年纪修为比他打的,他反扑着作弄回去也毫无压力,不用思考一不小心把人整死了。

    后来他渐渐大了,被吴学舟和师淮山轮流带出去游历。孟行的锋利才一次次的显露出来,他没有吴学舟的悲天悯人,没有师淮山的自持身份,剑下亡魂越积越多。

    有时候孟行也在怀疑,他是不是太过没有心理压力了,和平年代出生的人,能够眼睛都不眨的要了一个人的命,好像从始至终他都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刀口里舔血才是他的本性。

    老掌门也曾一次次的告诫他,做人要给人留一条后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思想告诉他,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人只有死透了才没有后顾之忧。

    直到有一次和师淮山入了一个秘境,才大大的栽了一个跟头。

    进入秘境的人不满他们的运道好,联合起来设计他们,其实如果当时孟行收手少杀一个人,可能对方也不会反扑的那么彻底。

    那群人疯了一般的攻击孟行,师淮山为他受了严重的伤,他背着人一路逃串,在秘境之中辗转。

    其实他不适合和师淮山一起出去,他心狠手辣,师淮山目中无人,两个炮仗聚集在一起,从来没干过什么好事,总是不断地惹祸。

    身后的呼吸粗重,师淮山咬着牙道:“你把我丢下吧,师兄弟一场,逃出去再为我报仇。”

    孟行拒绝,“我不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出意外又把这个心高气傲的二师兄气了一遍,孟行背着他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将人塞进去,一连设下了好几个阵法。

    “我若死了,阵法破碎,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师兄做吧。”

    师淮山气急败坏的骂他,“孟裕怀,你混蛋。”

    那个时候的他不喜欢说废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与那群人杀了一天一夜终于精疲力竭。

    实践证明人还是有点保命的手段,他百年入一日的修炼阵法和剑道,一时间那群人也讨不了好处。

    孟行全身浴血,手脚像是灌满了铅,眼前也出现了重影,耳边无尽的谩骂回溯,人都说死前会回忆起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为什么他的眼前全是一副副丑恶的嘴脸。

    视线的最后是一身铅尘不染的白袍,最后整个世界都平静了。孟行睁开沉重的眼皮半跪在地上仰着头,那一刻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口是泛着酸的。

    他从未想过,也不曾期待了,自己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危机只有等待死亡。可是历尽了百年,终于有一人能够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老掌门的出现。

    老掌门长身玉立,就这么出现在他的眼前,蹲下身静静的擦拭他眼角的泪。

    “哭什么?我倒是不知道你也会哭的。”

    那一声就像是破了堤的水汹涌而来,在孟行的血液中激荡。原来被人关心被人疼的滋味是这样的,自从来了修仙界已经好久没感受到了。

    孟行偏头一口咬在老掌门的虎口,混和着血与泪的哽咽在空气中炸开。

    老掌门就这么静静的看他,看他无声的滚落着眼泪,看他浑身战栗颤抖,看他将自己的手咬出了血。

    “疼的,不是梦。”

    “师尊……”孟行松了口,扑进了他的怀中,紧紧的抱着他的脖子,好似生命中唯一的稻草,“疼,我好疼……”

    浑身的戾气与不甘,好似都倾注在那一场发泄之中。

    那次过后,师徒俩剑拔弩张的对峙好像消弭于无形之中。可是天衍宗的人明显感受到了,老掌门最小的弟子变了。

    以前是又臭又硬,一天打不出几个屁来,如今慢慢的开始爱说话了,有时候赶上人心情好,还能开个玩笑。

    后来孟行代表天衍宗参加宗门大比,一剑破万障,名声大躁。再后来,蝉联五届宗门大比功成身退。

    孟行离开昊然宗的时候撬走了司重礼的酒窖,回到天衍宗就去了主峰大殿。一路找寻才在净室找到了老掌门。

    净室蒸腾出一股热气,里面是一个天然的温泉水,老掌门脱了上衣在里面静坐,孟行笑了一声,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两坛子酒,“师尊好雅兴。”

    他走过去将两坛子酒放在靠近老掌门的地方,直起腰扯去自己的腰带,胡乱将自己的衣衫扔了一地,“几个月没有泡师尊的温泉倒是有点想念。”

    温泉水激起一大片水花,老掌门被泼了满脸的水,眼中却带着笑意,“竖子,越来越没规矩了,学舟看到了又要骂你没大没小。”

    孟行坐在老掌门身边递给他一坛酒,自己仰头倒了几口。

    少年人皮肤白皙,肌肉起伏完美,尤其是那副锁骨,精致非常。酒水顺着喉间的线条滚落至锁骨,盛起一小掬玉液琼浆。

    老掌门的视线不着声色的偏离到一边,阖上了双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师徒俩拼起了酒。

    其实收孟行这个徒弟是意料之外,老掌门并没有收徒的准备,他的一生有一个能够接管宗门的继承人足以,连师淮山也是当年的恩人协恩图报强行收过来的。

    当他第一次看到孟行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十来岁的小子是个学无情道的料子,眼神冰冷没有感情,只是性格有些扭曲。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孩用拙劣的手段一次次的提醒他受了委屈,无声的谴责。只觉得这小孩有点意思,后来心血来潮果真收了弟子。

    他已经收了两个弟子,吴学舟已经能独当一面,师淮山自幼备受宠爱,都不需要他费心费力,自有人来关心他们爱敬他们,但是孟行不同。

    孟行出生微末,是被人虐待长大的,刚送来的时候像个被人伤害到满身戒备的小兽,在相处中他能感受到对方浓厚的厌世心态,这个世界除了自己好像都是其他人,没有什么是他能够划分到一个阵营的。

    他虽然对人没有什么好感,却每次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从不主动招惹任何人。这一点最好。

    孟行扑进他的怀中说疼的时候,活了上千年无波无澜的老掌门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又痒又疼。

    他开始正视这个弟子,把他当作自己的继承人。他的学习能力惊人,能够一心二用,这是老掌门始料不及的。

    但是他却不适合代替吴学舟的位置,一宗的掌门需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孟行性子冷,若是有什么不如意的恐怕他宁愿将人一剑砍了。

    可就是这么个性子入了长老阁首座的青眼,想将人培养成下一任的长老阁首座。

    但终究没能如愿,几百年的相处老掌门是动了真感情的,他对他的宠爱日渐浓厚,却偏偏遇上了邙山之祸。

    三个弟子中了剧毒危在旦夕,三个弟子只能保两个,终将有一个人被抛弃。这种妻子和婆婆同时掉进水中选哪一个的世界难题荒诞的驾临老掌门的头上。

    不论动哪一个都心如刀割,他在万般无奈下和苏醒的孟行静静相对。

    其实他的犹豫是多余的,他的纠结无非是心疼孟行,吴学舟和师淮山学的都不是他的传承,只有孟行,才有可能在这场剧毒之中活下来,但几率不是很大。

    “学舟即将继承掌门之位,淮山他为人心高气傲,如若毒素常年伴身,恐心境不稳走火入魔,只有你……”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孟行的眼神太过破碎。一个人好不容易对这个世界卸下心防,是他又一次让他再次体味到其中的残酷。

    老掌门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小弟子本就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雪上加霜。

    孟行在起初的愣怔之后恢复平静,只是低低的说了一声好。

    毒素转移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孟行这个孩子当初在被人追杀至死的时候都没有露出一点胆怯悲悯,这一次确在漫长的折磨当中哭出了声。

    之后他的魂体离开了这个秘境,等孟行被吴学舟抱着出秘境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依旧让他胆颤的白发,脸色苍白入如纸,出气多进气少。

    天衍宗长老阁七天七夜才堪堪稳定了他的性命,孟行醒了,却好像一切都回归到了他十岁的样子,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一个方向,也不说话。

    温巳那个小姑娘刚经历丧夫之痛,拖着病体来找他。孟行只是坐在床榻之上和她僵坐了六七个时辰,小姑娘再也没有忍住,狠狠的擦着眼眶的泪水,“裕怀,师姐只有你了,不要走好不好,师尊说你中了好严重的毒。”

    “裕怀,你说说话,别吓我。”

    孟行的视线最终挪到温巳的身上,看着这个眼睛哭的跟核桃一般的小师姐,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还是活的,只是好疼,无时无刻不在剜他的血,抽他的骨髓。

    连带着他两辈子的时光,这是他第一次活得这么痛苦,好像所有的心气的没了,他不想再挣扎了。

    屋外是吴学舟和师淮山的争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师淮山形同陌路。

    师淮山的声音有些刻薄,“不过是中了毒而已,他在闹脾气给谁看呢?!不见我们不见师尊,我们欠他的吗,啊?师兄,你别拦我,我要进去找他。”

    温巳显然也听到了,豁然起身,怒气冲冲的就要找师淮山理论,孟行却动手勾住了她的食指,饶是这么点动作,也让他感受到了断筋蚀骨的疼痛。

    孟行的脸一片死白,温巳也被吓到了,“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很痛?”

    孟行不知道用什么来安慰她,他只是想让这个关心自己的人少担心些,可能是人至绝境,受不得一点点的温暖,孟行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笑了笑,“别生气了,我会好的。”

    温巳的眼眶瞬间被眼泪糊住,泫然欲泣。

    “真的会好的,你回去休息吧,师姐,我现在没有精力给你报仇了。”

    温巳哽咽了一声,狠狠的点了头,“我好好休息,我不让你担心。”

    在温巳离去的背影中,孟行脸上强装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最后归于一阵沉寂的冷。

    长老阁请出了仙器芫芜,据说能救他一命,孟行不在乎,只是浑浑噩噩地被人搬来搬去,空旷的长老阁后山林间,他的脚下一个个阵法叠加闪烁,掀起了一道飓风。

    孟行坐在阵法中心,低垂着眉眼,不置一词。

    白长老心疼的隔着法阵喊话,“乖孩子,别放弃,长老们还在呢。”

    “对啊对啊,哪有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你师尊那个老不羞靠不住,长老阁的老头子们还指望你来养老送终呢。”

    “哈哈哈你瞧,小兔崽子你这一头白发多好看,等你毒解了往外面一站,指不定迷死一大群女修。”

    一句句的附和,有担忧有没心没肺的调笑,孟行的眼中蓄了些泪,却掉不下来。

    他自己都想放弃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甘心。

    老掌门走了进来,长老们才停了调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一人拿着自己的本命法宝留在阵法之中,之后便排着队走了出去。

    大长老说:“不要怕,你会好的。”

    整个林间就只有他和老掌门两人,孟行缓缓地抬起头,抿着唇,看他在阵法之中检查疏漏

    “不过是下修界的孽种,当不起天衍宗传世珍宝。”

    老掌门的视线细细的描摹着他脸部线条,“瘦了不少,白老说你最近不爱吃饭。”

    孟行闭了嘴,攥着衣袍的手越来越紧。

    “有事就找吴学舟,他虽忙,还是挺关心你的。师淮山嘴毒了些,本性不坏,与你有些误会。”

    大阵突然有十几道光束冲天而起,对应了一个个长老们的法器,老掌门一脚踏入法阵,手上托举着一颗幽色光珠,随着他的走动老掌门的周生萦绕着一层金光。

    孟行也感受到了这个阵法的不对劲,想要离开却感受到了一阵阵眩晕,而此刻老掌门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眼底浮跃着一层金光,正气浩荡,但是孟行却心中一个咯噔,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总觉得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情。

    那道光打入了他的心口,霎时整个后山的灵力往他的心口流动,孟行感受到了血管的破裂,筋脉的胀痛感越来越强烈。

    老掌门双指并拢,点在他的眉心,“今日之后,你的大部分修为被封,好好活着,活得久一点。”

    孟行觳觫着,单手捏住了对方的手腕,“拿走!”

    “我们家裕怀,不需要闻名修仙界,也不需要为了活着钩心斗角绞尽脑汁,从此你只是天衍宗的裕怀君……”

    是我……

    “师尊对不起你,辜负了裕怀的信任。”老掌门的身体愈发的透明,他双手托举着孟行的脸,一点点的拭去他眼角的湿润,“这世间还有很多值得体味,好好活着,长老阁,温巳、学舟和淮山,都是你的家人。”

    老掌门的手最终穿透孟行,法相尊严的师尊眼底浮起一抹笑意,依旧用手在他的发上揉了揉,虽然依旧感受不到一丝触感。

    孟行的手猛地往前一抓,却扑了个空气,似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掌门最终化成了一道道光粒,消散在他的眼前,消失在这个天地之间。

    孟行狼狈的跌倒在地,苍白的骨节陷入泥里,声音嘶哑到极点,“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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