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将军到——”
尖着嗓的大太监从殿门处高声传报,陆熠不自觉地深皱了眉。
满座闻声皆起,连皇帝也展了笑脸,下吩咐开宴。
被陆熠冷了一路的楚汶之又露出那张笑脸,在人前做足了样子。
“陆将军,楚大人,陛下有请,登船观曲。”
陆熠不太在意这宴是怎么个摆法,在哪都一样,只“嗯”了一声。
楚汶之倒是有意打听,
“听说,今这戏庄是苏州来的春满园?”
“那白庄主可要登台?”
陆熠闻言抬了抬眼皮。
侍从赶忙答话:“白庄主在,但今日唱主角的不是他。”
楚汶之神色微动,“哦?”
“是听闻他收有几个弟子,不过名声不大。”
侍从带着二人上了船板,道:“是了,只知白庄主称今日那旦角叫什么良辰,具体名儿小人也不敢乱打听。”
陆熠朝湖面上搭起的宽戏台瞥了一眼,陆续已有人登了台,就差拉开大幕。
楚汶之低声自语般念了几句那名字。
“……良辰。”
又兀自笑了笑,“这名儿倒是不错。”
言语之间二人已行至船中宴席之上,朝着皇帝行礼。
皇帝赵砚,不是拘礼之人,客套问候几句就让陆熠二人落了座。
赵砚自小便是个享乐惯的虚名太子,连皇位都是靠楚汶之和陆熠才走了运保住的。当了不到几年皇帝,却仍没改掉那耽于声色的心性。他挥了挥手,有人去传了令。
船前戏台的薄幕拉开,戏开了场。
……
白锦溪扮为织女仙子,身后跟着两个小仙子,盈步而行,起了唱,
——“云护玉梭,巧织机丝。天宫原不见相思,报道令宵逢七夕,忽忆年时。”
音未落,乐声惊起,恰是《鹊桥仙》。
这刚开场白锦溪的一板词便惊了场,一颦一笑中是真似天上仙子,活色生香。
楚汶之同陆熠同席,趁着饮酒的空当看了他一眼。
他似是在听,却像是没会意般有些出神。
楚汶之好心轻声开口,
“这幕是白庄主扮的织女再论凡人相思……”
陆熠别扭地偏开头,冷冷道:“不必楚大人劳费口舌。”
楚汶之不尴不尬地继续说,
“白庄主这起调是足了本事,只是不知道他那徒弟要拿出何等功夫才压得住白庄主的风头了。”
随着生角一句“撤红灯,待悄向龙墀觑个分明。”而转场。
那位众盼而待的旦角,上了场。
陆熠被捧上的一众花哨道具挡了眼,正待定眼去看那万花丛中的旦角时,只听一声清脆。
一向沉稳的楚汶之失手掉了手里的酒杯。
他那张不露声色的脸上起了惊,却只一下便立刻收住了。
楚汶之忙向赵砚请罪,赵砚不在意地摆手,全场目光都定在那缓步从一众华贵装饰中走出的旦角身上。
那是扮了贵妃相,着了妩媚红妆的谢良辰。
只见他仙寇丹的指尖在耳侧挽了个兰花挑起,画出的风眼微挑,丝丝缕缕的绫罗织飘起。
妆艳人更美。
他双手合于胸前,开了唱,
“妾身杨玉环,虔爇心香,拜告双星,伏祈鉴祐。愿钗盒情缘长久订——”
谢良辰向台下拜介。
“莫使秋风扇冷——”
赵砚已然醉了心,拍手称好,台下一众忙着应合。
唯有二人无动于座。
楚汶之脸上不但没有喜色,就连平常摆的假笑从容都有些勉强,若不是此时灯火映着,旁的人定能看到,他那苍白的脸色。
陆熠不太懂昆曲,“杨玉环”一句唱了他才知道这台戏是《长生殿》。
他只是盯住了台上的那位旦角,这场〔密誓〕分明是幕情定心动的佳戏。可那旦角转身时,遂着回眸浅垂长睫,抬指拂去额前垂着的红流苏时,朝这边看似无意的一眼———
仿佛珠玉落地,清冽孤绝。
却又仅是那一眼,那旦角再抬眼时,又只有戏中娇贵妃的儿女情长了。
陆熠自恃识人无数,于沙场一招降敌,于官场一眼事人心。
可他竟似乎在那一眼中落了败。
那旦角,是在看他么?
………
………
………
这一场戏终时,夜已入了深,宴席上的一众也都被灌足了酒,一个挨着一个涨红着脸给陆熠道贺。
陆熠烦死了这没完没了的奉承,强耐着性子听完,草草抬下手中的酒杯,就算回了礼。
他有些心不在焉,举杯的空当就又想起那位已经离了场的旦角。
赵砚亲自派人给他端了酒,陆熠这才起身接盏。
赵砚高举手中酒杯,高声而贺。
“大渝有陆卿,是我朝之幸!四境动乱已平,朕如今稳坐圣位,有众位佐助,必造盛业,延恩百年!”
在座皆起身恭迎,齐呼,
“吾皇恩泽永存,大渝昌盛百年!”
……
……
……
曲终酒尽宴散,赵砚遣了旁人,独留了楚汶之回了政务殿。
婢女捧了醒酒茶却不敢上前,楚汶之在前殿强撑着疲惫阅完了赵砚扔下的奏折,接了醒酒茶,掀帘入殿。
赵砚趴在桌上睡的七荤八素,叫都叫不醒。
楚汶之只得冒犯,把他从桌上拉起,轻声问:“陛下?醒醒?这不是您寝宫,我送您回去?”
赵砚眼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又趴了下去。
楚汶之无语,但也知道不能让这位真就趴在这儿睡。
他出了内殿,跟赵砚的随身大太监交代了一下,打算离开。
大太监抹了把虚汗,弱弱开口:“楚大人……陛下最厌我们近他的身……要不您…您把陛下扶回寝宫?”
楚汶之冷眼回看了他一眼,
“君臣尊卑有别。”
大太监被他看得发怵,忙道:“是是是,奴出言不当,冒犯楚大人了。”
楚汶之不再说话,劲直出了殿。
………
………
………
灯已落,夜深时宴请的热闹都一并消散,宫墙内的冷清同着暗影拢在了楚汶之身旁。
楚汶之登了马车回府,孤身坐于车中。听着车夫呼声和马蹄点地,在颠簸中远离了宏丽的皇宫。
离开那皇宫又怎样?他又翻不出沿江十里的金陵城。
楚汶之很是疲惫和心累,寂寞和孤独就这样压在他身上,他揉了揉眉心,卸下那幅假面后的楚汶之,眼里的锋芒锐气让他多了几分戾气。
无意间,他念出今日那旦角的名字。
“良辰……”
顷刻,无尽难言的心酸堵上他的胸口。
“你又何必要回来…”
这偌大的金陵城,天下豪俊贤才集聚,云来雨去,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举朝之人,除了他,谁还记得金陵谢家,谁还记得忠义俊朗的谢家子弟。
他闭了眼,心又烦又乱。
眼角划过一滴泪,砸落在锦衣官服之上。
过了十年,有些事已经被遗忘,有些人已经死去太久,无人相识。
纵然如此,他们都不曾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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