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
贺良缘吴侬软语的声音透着凄清,穿过惊梦园的大院,传到了卷了席帘的正堂之上。
白锦溪遣了旁人,独坐在正堂主位上,一旁是谢良辰砌好刚端上来的春叶茶,还在汩汩地冒着热气。
而谢良辰正跪在他面前。
虽两膝着地,身子却直挺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白锦溪,等待他的回应。
白锦溪却借着饮茶的空当,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贺良缘的戏台搭在外院,他今日头回唱主旦角,而本该在台下的师傅和师兄却僵在这里,沉默不语。
在谢良辰跪下开口说他要回金陵后,两人便都缄了口。
谢良辰从腰侧摘下那副双龙玉佩,捏在手心。
“师傅,良辰知道您是一心为我着想,可我此去,不只为我一人。”
“更是为我谢氏族人寻个公道。”
谢良辰重重地磕了下去。
“您当年收我为徒,护我至今,此番大恩,良辰誓不能忘。但冤仇未泯,孤魂无归,这十年来,良辰无一日心安,无一时不愧。”
“谢府亡人共数一百三十二,良辰苟活于世已然十载。徒儿心不净,唯念书不平。”
白锦溪放下茶盏,终是开口,
“你那固执劲十多年看来是一点都没变。”
他让谢良辰抬起头,透过那被昆曲小调磨去棱角的眉眼,隐约中看到不属于伶人的凛冽傲气。
“你意已决,我是拦不住了。”
“可是谢良辰你要想清楚,你已决不是谢家小公子了,只是一个九流的戏子。”
“你要以什么身份回金陵,是谢小公子还是谢良辰?”
谢良辰把手心的玉佩摊了出来,
“师傅,您还记得您曾问过我这双龙玉的来历么?”
谢良辰眼底涌上悲意,白锦溪道:“你一直不肯多说,我只知是你故人之物。”
谢良辰心中徒生深深的凉薄之感,他缓缓而道:
“十年前,我兄长将我送离刑狱之前把这对玉交给了我。他说,友人之诺,我不必担心,他会同我再聚的。”
“可自那日一别,我被挟藏出京,到了苏州拜您为师,再闻已是谢家满门尽诛的死讯。”
他心底有怨愤和悲哀,语气掺杂不平之恨。
“当年赠双龙玉予我兄长,许诺他的友人,便是当年的太子,如今的新皇。”
谢良辰眼眶发红,紧紧死攥着双龙玉。
“更是亲手把我兄和谢家推入万劫不复的罪名之中来保全自己的无信之徒。”
……
……
……
紫金山方圆十里的林海,绿意苍苍。波澜的大江俨然有势,汩汩的波响从船底震荡,远处不知来处的萧声叫人醉心。
“公子,前方便是金陵城了。”
船头的小童替谢良辰掀开船帘,船还在行着,一片绿波白水之中,谢良辰透过小窗远望去,忽然就想起了那句——
“种毓一处,三种天工,世中大市,难觅此境。”
多年过去,谢良辰对金陵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如今终归故里,涌上心头的却只是曲词戏中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缱绻秦淮。
是四朝都首的金陵,是浆声灯影的梦境。
独不在是谢良辰的故乡。
“师兄!”坐在船里间的贺良缘不知何时摸到他身旁,“师傅让你开开嗓,说今夜里有场戏要你主旦角!”
谢良辰揉了揉太阳穴,从桌上随手拿了把明黄色的折扇,掀了船帘出了小间走到船头。
贺良缘跟着他也走了出去,问道:
“师兄要练哪一曲?要我合吗?”
谢良辰展了扇面,只捏住一根扇骨,一抬眼面上已经挂上了温和柔情的笑靥,自顾自地起了一调。
贺良缘只听了一句,便惊地睁大了眼。
“师兄?你……还会这种…曲啊?”
谢良辰只转头给了他一颔首,眉眼中的媚随着曲调更加戏谑。
贺良缘只是楞楞地听着,虽是轻荡的牌坊淫曲,却叫谢良辰唱得有了几分凉薄之衰。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贺良缘已然被那悲喜交杂的曲调夺了神,只顾看他师兄轻盈的身段和吐字的浑圆,没注意到白锦溪也走到船头来了。
直到最后一句收了调,谢良辰敛了眉眼的媚,又用品尝那幅温温淡淡的神情朝他这边唤了声“师傅”。
贺良缘一吓,回头才发现白锦溪在他身后站了不知多久没作声。
“你打算在宫宴上唱《玉树后/庭花》,是怕自己活得过今晚?”
贺良缘慢半拍的反应过来。
“啊?宫宴?那师兄你可别啊!”
谢良辰收了扇拎在手里,看着将近的河岸,垂下眼眸盖住了自己的心绪。
“师傅放心,良辰不会意气做事的。”
日已成夕,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像是被秦淮女子脸上的脂粉所晕染。
“那师兄打算唱哪首?不如唱你最擅长的《游园》!”
寂寂的河水任双桨拍打,却无言无语,好似恨逐多年的归人,什么都融在心里,呜咽也厌他多事。
谢良辰迎着自秦淮畔吹来的小风,可能是一曲《玉树》唱得热,或是乘船不适的晕。夕日映照在他双颊上,有种绯红的微醺错觉。
他说,
“不,这次我不想扮专情的杜丽娘。”
白锦溪拢手站在那儿,闻言仍是不动,只是注视着谢良辰的一神一色。
“随你,别砸了我们春满园招牌就行。”
谢良辰嘴角微微一莞尔。
“多谢师傅。”
白锦溪对上他那双掩了无尽情绪的双眸,金陵城外思及故人,眼尾浸了红。
明明是温润公子镌刻好的模样,却怎么都与谢良辰那沾了风尘、染了铅华的长睫不配。
长睫之下的美目之中,更像是拢了苏州的半世烟雨,与金陵格格不入。
……
……
……
已经能隐约望见金陵城的高钟楼了,大道上奔驰半日的队伍又紧了速度,前方的哨兵自军前至尾喊着,“将军有令,加鞭快行,戍时至京!”
夕阳红大片洒在行进的军队之上,陆熠的披甲沾了昏光似血般张扬,青年将军在战场上被刀光血刃炼出一身的肃杀来,目光更是如金戈铁马刚劲无情。
“将军,陛下派了人来传话,李大人在城口接尘,请您直接进宫。”
副将跟在陆熠旁侧汇报。
另一侧跟着侍从秦越接了一嘴,
“我可听说春满园也进了京,主子,你说我们能不能有那耳福听上一曲?”
陆熠皱眉,“苏州白锦溪的春满园?”
秦越没想到他会理会自己这一句,起了好奇,
“嘿,主子你也听说过?”
陆熠“嗯”了一声回应,却没再多同秦越这个碎嘴子废话。
他挥鞭策马,迎着最后的日光赶向阔别三年的金陵城。
马蹄扬起风尘,覆去故事的少年追忆,陆熠只见过他一面,听过那一曲,不解其味,却深陷其中。
往事定格在苏州,陆熠却从未再得暇去回看一眼。
他之后便只知,
苏州,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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