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亲身经历的赈灾中,晏云棠真切地感受到了何谓民生疾苦,让她对这个时代产生了实感。见过曝晒在路边的野尸后,她开始认识到,这个时代对她来说不再只是一场可以用来试错的体验,它有切实存在的生与死。

    这就是她有血有肉的人生。

    八月初,汴京的饥民虽然依旧随处可见,但是暴/乱已经彻底得到了平息。饥民们每日井然有序地穿行于各处施粥点,当下万民唯一的企盼,就是上天能够早日降下甘霖。

    半月后。晏云棠陪唐母用过午饭,回临水阁的途中发现晌午尚在的顶空烈日,一顿饭的功夫竟然就不见了,抬头望天,浩瀚苍穹,此时变成灰蒙蒙一片。等到步入临水阁庭院内,头顶目之所及之处,已经被压城的黑云侵吞殆尽。她觉得天随时就要坍塌在自己身上,压抑感挥之不去。

    刚走到廊檐下,她瞅见流萤在屋内借着围棋盘和棋子教夏蝉下五子棋,心里觉得好笑。她也正想加入,却听“轰”地一声,立马就有一瓢泼的大雨浇在了屋顶上。抬眼望去,树枝头,花草间和泥土里,转瞬间全部受到了雨神的眷顾。

    缺席多时,雨神力图要弥补过失,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一瓢刚落地,后续的千瓢万瓢又跟上了。每一滴雨都争先恐后往下冲,唯恐落于人后。

    “下雨了!!!”

    一时间,待在庭院中的几个洒扫女使惊呼起来,引得满院的人纷纷从屋内鱼贯而出,在廊檐下站了一整排。

    “佛祖保佑,终于下雨了!”钟妈妈望着如柱的雨水,双手合十,感激上苍,感激神明。

    “饥民们有救了,灾情要结束了!”夏蝉也双手合十,激动感慨。

    “成空大师果然有一手,测得真准!”流萤欣叹。

    一句话也引出了晏云棠的回忆。她先是想起成空大师关于灾情结束的预言,随后又联想到赵琰这几月的矜矜业业,突然反应过来。莫非成空大师所说的有贵人出面,救万民于水火,贵人指的就是赵琰?

    她一边想着,口内喃喃自语:“这下他应该很开心了。”

    “姑娘,谁很开心啊?”流萤顺风听了一耳。

    晏云棠赶紧打起马虎眼:“还有谁啊,当然。。人人都开心了!等雨等了几个月,真好啊,终于不负所望。”

    一群人站在廊檐下,久旱重逢的甘霖,就像奇珍异兽一般,让人挪不开视线。

    “哎呀,我才洗的头!”

    忽然,众人的专注被打断,正好奇是谁在大惊小怪,扭头看时,见是晏鹄。他迈着大步,在大雨中独自跑来,怀里还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纸包。

    夏蝉赶紧回屋取来一条干爽的帕子。晏云棠接过帕子,给晏鹄擦起打湿的头发和衣衫来,问:“下这么大的雨,你伞也不带,跑来做什么?”

    晏鹄把脸一甩,抱怨起来:“姐姐以为我想嘛!我才跑去外祖母那找你,结果外祖母告诉我,你一吃完饭就走了,腿脚可真快。喏,她老人家还让我把这包香灰拿给你,说是让你用来给花木施肥。谁知走到半道儿上,竟然下起雨来了,我往前往后都一样要被淋,还不如过来把差事办了呢。”

    晏云棠笑眯眯地听着他抱怨完,然后让夏蝉把那包香灰收了。又看着他满脸委屈,想了想,讨好道:“鹄儿,为了感谢你冒雨跑腿,姐姐给你做冰糖葫芦吃可好?”

    晏鹄依旧是小孩子脾性,一听说要给他做吃的,委屈顿消,满口答应。

    于是,晏云棠带着他来到厨房,让小女使把火生起,命他坐在灶火前把衣裳鞋袜烤干,她则开始动手准备。

    她把厨房里存着的水果全部翻找出来,放入木盆,加入几勺盐,兑了水,一颗颗仔仔细细清洗起来,边边角角的凹缝都不放过。洗完之后,把废盐水倒掉,重新打水又洗一遍,最后才把洗净的水果悉数倒进一只竹笸箩内,静置晾干。

    晏鹄坐在灶火前烘烤自己,手心脚心都正对着火焰,那样子十足乖巧可爱。他问:“姐姐,糖葫芦不是都用红果吗?你怎么连桃子和葡萄都用上了?”

    晏云棠瞅瞅笸箩内洗的干干净净的红果,葡萄和晚秋桃,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又走去正屋案几上拿来两只乳柑,这才望向被无视了半晌的晏鹄,反问:“冰糖葫芦难道独指冰糖红果吗?红果难道是葫芦吗?”

    “这。。”

    “既然大家都不是葫芦,红果能做的,其他果子怎么就不能了?在我这,什么果子都能做糖葫芦。”

    晏鹄摊摊手,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她把那两只乳柑剥开,将果肉一瓣一瓣分出来,放在一只盘内。接着,把已经沥干水分的晚秋桃也用刀切成块状,和乳柑瓣放在一处。最后,又取来女使制好的竹签,将所有水果都串成串。

    这是她第一次做糖葫芦,也没有信心能一次成功。

    接下来的工序是熬糖,最为关键的一步。片刻后,首次熬糖以失败告终,糖水比例没有掌握好,水放多了。她撇撇嘴,把那锅失败的糖水倒进一只瓷罐内,继续尝试。

    这一回,糖足足放了水的一倍。虽然是依靠想象,但这个比例竟然是合适的。她的欣喜还不足一刻,却在转了小火之后,又觉出了不对劲。随着搅拌的时间往前递进,整锅糖开始起砂了。无奈,第二次还是失败。

    她摇头叹气地把第二锅糖水装进碗里时,晏鹄看不下去了,劝道:“姐姐,不行就算了,我也没有非要吃。姐姐的心意我领了,成吗?”

    晏云棠想都不想,坚持要继续。

    晏鹄纳闷,嘀嘀咕咕几句后,又怪腔怪调地说:“这就怪了。。我瞅着姐姐今日洗果子的时候格外精细,又连着失败两次都不放弃。哎?我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嗯。。姐姐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了?”

    这话让她有一丝心虚。装腔作势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后,反咬一口,骂道:“你说这话之前,摸过自己的良心没有?”

    心虚地骂完,她又埋头继续开始第三次的尝试。

    吸取前两次的经验,这回的水糖比例到位,又省去搅拌这一步骤,等糖水慢慢冒出细密的泡泡后,把火转小,再等待水分熬干。直至锅内满布着绵绵密密的焦黄色小气泡,晏云棠直接把锅提开,一看,终于熬出了一锅完美的糖浆。趁着糖浆还热乎,她立马把串好的水果一只只放入糖浆里滚上一圈。大功告成。

    晏云棠将这一盘来之不易的冰糖葫芦捧到晏鹄面前,说:“鹄儿挑两串。”

    晏鹄看时,每一串冰糖葫芦都晶莹剔透,且跟街市上卖的长串葫芦不同,晏云棠的冰糖葫芦,每串只有两颗水果,要么一颗红果配一颗葡萄,要么一瓣乳柑配一块晚秋桃,小巧玲珑,甚是可爱。

    晏鹄挑了一串红果配乳柑的,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裹在水果外的糖衣,脆如薄冰,他咬下牙关时,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清脆悦耳。一口下去,糖衣上瞬间迸出无数条裂纹,同时,爆浆的果汁伴着咬碎的糖衣,辗转在齿缝间。嗯,酸酸甜甜,美味可口。

    晏鹄一口气吃下两串,余兴未足,正准备伸手再取一串,晏云棠却端着盘子走开了。

    晏鹄不满:“姐姐干嘛呀?”

    “不是说了让你挑两串嘛。”

    “啊?当真就只给两串啊?”见晏云棠不搭理他,他嚷道:“我就说嘛!这里头肯定有猫腻!姐姐嘴上说什么做糖葫芦给我吃,其实。。另有所图。”

    见她还是没反应,晏鹄又问:“剩下的那些你要送给谁?”

    晏云棠找来一只木漆盘,把剩下的糖葫芦串一只只摆在漆盘内,然后把漆盘放入一只一层的大食盒内,正正经经地回道:“上月我们在粥棚险遭不测,多亏了王爷施救才幸免于难。他什么贵重物件没有,什么稀罕吃食没尝过,既然弄不出什么花样来,那我们就亲手做点他喜欢的东西送了去,也好聊表感激之情。”

    晏鹄抑扬顿挫地吐出一声“哦”,缓慢悠长。其中的调侃和戏谑,不言自明。

    她又心虚起来。从食盒里取出一串糖葫芦,递给晏鹄:“现在雨停了,你赶在天黑前把这食盒送到王府去吧。嘿嘿。有劳我的好弟弟了。”

    晏鹄又是抑扬顿挫地“哦”了一个长音。他利落地接过冰糖葫芦,一口一个,又干脆地接了食盒,扬长而去。

    入夜,赵琰带着满脸喜气回到王府。今日天降甘露,是他惨淡伤痛的一年里经历的最为美好的一天。

    刚在前厅坐下,王府的管家呈上一只食盒,道:“王爷,这是晏家的五哥儿才送过来的,说是晏家的四姑娘亲手做的,要感谢您上回的搭救之恩。”

    长海抢先接过食盒,把那盘晶莹透亮的糖葫芦串取出,摆在赵琰面前。赵琰此时本就意气风发,见了眼前之物,更是欢喜。

    他正准备伸手拿一串,却被长海调侃:“哎?我记得王爷之前说什么再也不去晏家了,后来又巴巴地搜罗了一只狮猫跑去送人。之后,王爷又说什么再也不见棠姑娘了,可上个月竟然还把人家带到府衙里去了。完事儿了吧,王爷又说以后跟棠姑娘不来往了,喏,眼下人家的礼到了,我看着王爷乐得都快合不上嘴了。王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为了您着想,这盘糖葫芦就让我替您享用了吧。”

    长海的手还没碰到竹签,赵琰眼疾手快,已经把糖葫芦整盘端走了。他一手端着漆盘往后院走,一手挑了一串,眉开眼笑地吃起来,完全不搭理身后的长海。

    长海留在原地,叹了口气,幽幽道:“您再怎么保证,也是自我欺骗,再怎么拘着自己的行为,也改变不了自己想要什么的那颗心。。”

    翌日,是晏鸿长子的满月宴。

    北方大旱数月,八月降下甘霖,万民欢腾。

    晏怀珉一家喜获麟儿,比别家更添欢乐。昨日天降甘露,晏怀珉一时感慨欣慰,为了应景,便为他的嫡长孙取下大名,晏时雨。

    满月宴办得欢闹异常,因为主宾们都不仅为了这新生儿感到高兴,更为及时雨感到高兴,整场筵席从头至尾都弥漫着真心实意的喜悦。

    唐少谦携着妻儿跋山涉水,从杭州不远万里,这日一早风尘仆仆赶到了晏家。

    嘴上说着是特地来庆贺晏家的弥月之喜,实际上呢,庆贺固然没错,但更主要的是为了将功补过,因为唐少谦在晏鸿大婚时未到场,挨了唐母的责备。

    而王丽笈的意图,则在唐母,莫铮和唐家在汴京的产业上。

    与父母相比,唐文瀚的目的就单纯多了。他思念自小一起长大的晏云棠和莫彦生,以及疼爱他的祖母和两个幼时照顾过他的姨母。

    满月宴结束以后,唐少谦一家被安排在乐安居暂时住下,莫彦生搬去了新建的抱厦,西边多的是厢房。当晚,王丽笈让随行的小厮女使将她从杭州带来的方物土产,拿出来逐一亮相,送给唐母等人。

    “母亲,这是洪州特产的蜂蜜,我本来得了四罐,被我娘家嫂嫂瞧见了,硬是给要了两罐走,说是给她儿媳养胎。我想着母亲素来早饭前都有喝蜂糖水的习惯,好说歹说才留下两罐,这回特地给您带了来。”

    王丽笈捧着两只用白蜡密封的白瓷罐给唐母过目,十分孝敬热络。

    唐母点点头,嘴里道着谢,让吴妈妈接了。

    王丽笈又让任妈妈给唐宜和唐容各递上一堆大大小小的纸包,一一解释道:“这是几包笋干,是我们在杭州的庄头自己家晒制的,都是今年春天的新货。还有,这是有人送给我哥哥的西湖藕粉,都是这个月刚打磨好的,知道两位妹妹爱吃,肯定怀念这个味道。。”

    等王丽笈郑重其事地表示过自己的好意和周到后,唐母问:“晏家那边的人,你都送了不曾?”

    王丽笈把手一摆,不屑道:“他们晏家那些人哪里分得出什么好坏!这些东西若给了他们,那就是白白糟蹋了。清早刚到,我就让人把那些个金银玉器和锦缎布匹给他们送去了,母亲放心,一个院子都没落下。”

    唐母点头赞许:“嗯,你办事向来是最让人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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