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今冬格外漫长,总也过不完。汴京今年依旧没有下雪,这让我十分遗憾。我以为冬雪应该无约而至,就像我以为,王爷总是会不请自来。”

    晏云棠猛地睁开双眼,花了许久的功夫,才从梦中抽离。

    她喃喃自语:原来是个梦。就算是梦,写出这些话,我也太不可思议了。

    大概是昨晚写了一封信的缘故,所以,她做了一个有关书信的梦。

    梦里,书信上落着行行娟秀小楷,荒唐不实,跟她不可能给赵琰写去这么一封信一样,荒唐不实。

    晏云棠在梦到给赵琰写信的同时,万箴已经收到她昨晚写下的信笺。尽管她言辞谨慎,笔下留了十分的情,却还是让万箴急上心头。他在家中对着父亲万松年和母亲陈菊,百般恳请,千求万告。

    万母陈氏此前已经多次表明了自己不同意的立场,好言恶语都已用过,她以为万箴慢慢会知难而退,未曾想到他今日竟又提出,请求她和万父去晏家提亲。陈氏这才不得不相信,万箴是动了真心。她一时想不出对策,只能用上缓兵之计,哄骗万箴,表面上将提亲一事应承下来。

    万箴得到了万父万母的口头承诺,喜出望外,立马兴冲冲来到晏家。一见到晏云棠,他就欣喜若狂地报告好消息:“棠姑娘,家父家母已经商定,十日后便上门提亲。”

    万箴的身影刚出现,唐母就将家仆遣散,只留了流萤夏蝉和钟妈妈吴妈妈,让这四人守在门口,并且将大门敞开。

    此刻听了万箴的话,唐母疑惑道:“为何还要再等上十日呢?”

    “家父家母说,还要做些准备,等一切妥当了再上门,也是对你们的尊重。”

    唐母听完,半信半疑中,虽疑的成分更多,但也没再多说,只是“嗯”了一声。

    见晏云棠没答话,万箴以为是自己让她等待太久,他反复承诺,又反复失信,导致她这回也不信了。

    于是,万箴又下了个狠狠的保证,道:“棠姑娘,你放心,这回父亲母亲是当真同意了,也亲口答应一定上门提亲,不会再拖了。假使此番母亲反悔,父亲也是认可的,再不济,若父亲也被母亲说服了,我就自己带着媒人,上门提亲!婚姻大事是我自己的事,棠姑娘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受母亲左右了。”

    晏云棠听完,笑道:“我不担心,我相信你。”

    唐母见该说的也说了,便下了逐客令:“那这几日,万公子也就不必再来了,一切等十日后再说。人多,口舌杂乱,想必你都懂,我就不多留你了。”

    万箴口内回着“明白”,告辞离去。

    待他走后,唐母问晏云棠:“棠儿,万公子的话,你怎么看?”

    晏云棠低着头,手持茶筅,正专心致志地给唐母做着茶汤。直到注完第七汤,看着乳涛溢盏而起,在建盏的黑瓷衬托下,越发显得乳面白净。

    晏云棠满意地微笑起来,将茶盏捧给唐母,这才回道:“外孙女也不知道。嗯。。棠儿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就像这盏茶汤,能不能咬盏,能不能开天眼,都不是我能决定的。做的好也罢,坏也罢,好像。。都要仰仗着操作茶筅的那只手。”

    唐母昨晚生了闷气,足足想了大半夜,最后才想通:别的都不重要,只有晏云棠的安乐才是她看重的。当下听晏云棠话里话外,都透着听天由命的无力感,便想鼓舞士气。

    唐母稳中不乱,大气地说道:“若是这茶汤做坏了,那就倒了它,再重新做一盏。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顶住!你有外祖母给你撑着,只管放心大胆地往前走。”

    唐母瞅着晏云棠,晏云棠望着唐母,四目相对,笑意融融。

    用完午饭,唐宜和晏珠来到唐母屋里,和唐容一起陪唐母斗牌,消解春困。晏云栀在绣一根与嫁衣同色的青绿腰带,周佳仪在帮着做一只丝履,徐婉芝在帮着绣一方锦帕。晏云棠起先傻傻地看着三人穿针引线,一会儿刺花,一会儿绣蝶,等到泛起倦意时,也忙帮着打打下手,干些穿针和剪线的活。

    屋里本是一片祥和,骤然间,屋外却响起一片混乱。

    不知何故,只听流萤大呼了一声:“你干嘛呢!”

    话音还未落地,一个妇人猝不及防地拨开挡着的人群,闯进了唐母的正房内,扑通一声跪倒,不住地磕着头,口里连声不迭地直呼着“救命”。

    钟妈妈和吴妈妈匆忙跑进屋内,将这妇人挟持住,担心她图谋不轨,意欲伤人。晏云棠疾跑到唐母面前,揽住唐母,生怕唐母惊吓过度。

    片晌,众人惊魂甫定。唐母抚着胸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妇人听问,便抬起了头,回道:“回老太太,我是洪小娘的陪嫁女使,明宝。”

    唐宜和晏珠齐齐探身,仔细对着妇人瞅了瞅,随后都点头称是,以证明宝所言不虚。

    晏珠问道:“你口里嚷嚷着‘救命’,救谁的命?”

    明宝双手挣扎起来,唐母示意钟妈妈和吴妈妈放开她。明宝望望众人,又跪行到唐宜脚边,对着她磕了一个响头,大呼道:“求大娘子救救我家洪小娘,她就快不行了!”

    唐宜一脸惊愕,往后退出几步,把袖子一甩,道:“你和你家洪小娘都是霞飞轩的人,你不去找洪秋,跑到这来求我做什么?!”

    “大娘子是晏家的主母,只有大娘子才能救我家洪小娘!”

    “如今当家的是你们霞飞轩的洪大娘子,不是我!”唐宜不悦。

    唐母见她们一来一回,掰扯了半天,愣是没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唐母打断二人,问明宝:“现在不是求谁救人的问题,你倒是说明白,洪小娘怎么就要人救命了?她不是一直在霞飞轩卧床休养吗?”

    明宝一边淌眼抹泪,一边回答:“我家洪小娘自从产下琨哥儿之后,五个月内一直恶露不止。眼看着人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从昨日起。。连汤水都不进了!今日早间怎么叫都叫不醒,虽然还有气息,但是看着。。怕是不行了。求大娘子速速给请个郎中吧!”

    “病的这般严重,洪娘子就没给你们请郎中看治吗?”唐容忍不住插嘴一问。

    “先前是请过郎中,也开了药,日日都是洪大娘子那边煎好了送过来。但是,并不见半点起色,反而越来越严重。洪小娘还能说话时,曾经跟奴婢说过,兴许那药。。有问题。。”

    “那你怎么不早早来报?竟然就这样拖了五个月?”晏珠感到不可思议。

    “不是奴婢不想报啊!是洪大娘子,她将我们主仆二人禁闭在了霞飞轩!我们日日都被困在西边厢房里,连院子门都不让出。奴婢今日也是趁着洪大娘子出了门,才找着机会逃出来的。”明宝恨恨地控诉。

    “那晏怀珅也就不管你们??”唐宜也感到匪夷所思。

    明宝语气里的恨意更浓了。她哭诉:“四爷的心思哪里在我们身上!平日里都见不着身影,深更半夜回来了,也都是被洪大娘子拘在她房里。洪小娘刚出月那会儿,四爷还来过我们房里两次,要跟我们小娘同房。但是小娘恶露不尽,身子不适,哪里有心思做那些事。。”

    “行了行了,别说了!”唐宜见三个姑娘在,连忙喝止住明宝的话头。

    明宝又磕了个头,大哭道:“大娘子,求您救救我们洪小娘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您不能坐视不管啊!”

    唐宜正没个主意,唐母听了半日,心里已有了底,开口道:“我们去看看吧。”

    唐容连忙阻止唐母,劝说起来:“母亲,这是霞飞轩的事,如今当家的也不是姐姐,就连姐姐也做不得主,母亲出面,恐怕不妥吧?”

    唐母摆摆手:“正因为本该当家的你姐姐,如今没有当家,眼看着要闹出人命来,说出去依旧是你姐姐的过错,还是错上加错。今日不仅我要出面,你,还有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我一起过去。”

    众人听了,懂的和不懂的,都起身跟着唐母往外走。

    唐母走到庭院中,望了望将晚的天色,又吩咐道:“钟妈妈,你把我们院里的小厮都带过去,把霞飞轩从里到外都守住,没我的允许,别让一个人进出。吴妈妈,你去把给洪小娘看诊过的郎中请到霞飞轩。云栀,你去荣寿堂把你祖母也请过去。流萤,你去书房把两个哥儿请过去,再到前院去吩咐看门的小厮,三位在朝为官的爷,一散了衙,就请他们去霞飞轩。”

    吩咐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霞飞轩走去。

    在明宝的引路下,唐母让几个未嫁的姑娘等在院子里,带着唐宜几个妇人,来到洪小娘的卧房。众人看时,洪小娘满头蓬乱,双眼凹陷,面颊干瘪,惨白的脸上见不着一丝血色,宛如死去一般。明宝走到床前,将盖在洪小娘身上的被子,从下腹部掀起。众人刚一走近,一股恶臭袭来,都纷纷忍不住拿手帕捂了口鼻,再细看时,洪小娘下/体的衣物和床单,都被一滩乌红的血迹浸透了。

    唐母带着众人走回院子里,等着晏母到了,再一起进入霞飞轩的正房坐着。

    晏母不知自己被叫过来所为何故,问东问西,众人不答话,只有晏珠独自安抚着她。不多时,晏鹄和晏鹏来了,郎中也后脚就来了。唐母让郎中先去给洪小娘把了脉,随后又让明宝去厨房把洪小娘日常所服之药的药渣,翻出来给郎中查看。

    郎中做完一切动作后,皱着眉想了一回,又从医箱里翻出自己的诊疗簿,仔细翻找查看,最后,眉头锁得更紧。斟酌了一番措辞之后,郎中对着坐在榻上的唐母和晏母,回道:“恕老朽无能,屋里那位娘子,已无力回天了。”

    唐母问道:“妇人产后恶露,本是常事,听闻当初也是您给开了药调理,如何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郎中正欲答言,此时,晏怀珉和晏鸿也听得口信,赶到了霞飞轩。紧随其后,洪秋带着晏云茉赴宴归来,见霞飞轩被一群眼生的小厮守着,感到莫名其妙。母女二人一径来到正房,发现屋里满满当当,除了晏怀珅,所有人齐聚一堂。洪秋见郎中和明宝都在,心下立马知会了三分,暗自捏着汗,心里头暗骂多事的人,嘴上不敢言语。

    见郎中一脸为难地望着洪秋,唐母催道:“你不用担心别的,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郎中受了鼓舞,答道:“老太太所言不假,妇人产后恶露,确是常事,只需用心调养,实乃小事,不足称病。”

    说完,郎中又用手指了指西厢房,继续道:“当日那位娘子产子时,伤了经血,贵宅的主母。。”

    提到“主母”二字,郎中又十分体贴地特意指着洪秋,然后才继续说:“请我来把脉开方,我的诊疗簿子里都是有记录的。当日我开的是益气补血,活血化瘀的方子,也特地叮嘱了,最多吃上半月,若半月后还不见好转,再来找我换药方。但是方才老朽查看了女使拿给我的药渣,时至今日,那位娘子还在服用当日的方子,里面竟然还掺杂了人参和桂圆等大补之物。”

    洪秋一听,立马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她身子虚,每日上好的药材补品供着她,我用人参还用错了吗?”

    “这倒是。。大娘子。。每日也都。。送了红糖水来。”明宝吞吞吐吐地说道。

    “初时,产妇气虚不摄,淤血未除,服用我开的药方和红糖水都是好的,帮助活血,才能将淤血排尽。但那位娘子恶露不止,持续数月。恶血不尽,好血如何能安,相行而下,日久不止,则气血两虚。后期本应服用一些止血的药物,可你们反而继续给她服用活血的方子,还添了人参等热血的药材,如此继续服用了三四个月,这。。不就是要害人性命嘛!”

    洪秋一听,急了,指着郎中的鼻子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诬陷我?”

    郎中挨了骂,也硬气起来。他挺直了腰板,正颜厉色道:“老朽从医几十载,从未开错药,断错病,也不曾说过胡话!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污蔑你?况且我只是阐明医理,道清事实,并没有指证过任何人。这药渣出自何人之手,用药之权由谁掌控,老朽一概不知!”

    明宝听了这话,仿佛得了暗示,抢着发言:“我们小娘每日用的药,都是洪大娘子派人煎了送到我们房里,请郎中和换药方这些事,也都是洪大娘子一手决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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