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棠的腹泻是真有其事,唐母去王府前吩咐钟妈妈往生药铺抓了药,又吃了赵琰从宫里寻来的药,但是前前后后仍然腹泻了三天,才慢慢止住。
转眼已到三伏天,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
晏鸿已正式入仕。一日,他随着父亲一同下完早朝,一路步行往外的途中,晏鸿听到身后传来杂七夹八的议论声,其间还时不时能听到其父晏怀珉的名字。他便放缓了脚步,想要听个究竟。
只听一人说道:“我可是听闻,恒王在王府也开了席,但是四下一问,竟无一人受邀。倒是有人从屯田司的晏怀珅口中得知,晏家阖宅之人,竟都受到了邀请!你说怪不怪?那晏怀珉区区一个五品官,也不知这恒王是出于什么,给他这么大的脸面!呵,看他平日装着一副忠厚的样子,莫非在背后,竟都干些溜须拍马的勾当?”
晏鸿听到这里,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正欲转身去和这些人理论,却被身旁的晏怀珉止住。晏怀珉显然也听到了,可晏鸿瞅着他,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
晏鸿克制不住,愤愤不平道:“父亲!他们如此在背后妄议父亲的是非,污蔑您,毁您清誉,我要去为父亲正名!”
晏怀珉扯住晏鸿的袖脚,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继续往前走着,问道:“我儿要如何为父亲正名?外人要对父亲说三道四,儿子说两句话,就能服众了?”
晏鸿被问的语塞。他咽不下这口气,顿了顿,又不依不饶地说道:“那好歹我们也得看看,究竟是哪些人在父亲背后嚼舌根啊!”
晏怀珉听完,依旧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任何要回头一看究竟的意思。他怡然自得的说道:“知道是哪些人了,然后呢?于我们有何裨益?鸿儿,这世上,有些事呢,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
“可是。。”晏鸿还是感到十分不平。
晏怀珉无意去听他说什么,立马出言打断,继续说道:“我与那些人同朝为官,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若是知道了是哪些人,日后见了,我是客气地打招呼,还是一律当做看不见?打招呼呢,膈应的是我自己,视若无睹呢,又给我添了一桩新的罪名。你看,我若是知道了是哪些人,日后不管我如何应对,受影响的不都是我自己吗?既是如此,还不如不知道呢!恒王与你外祖母家有亲,日常与你外祖母多有往来,这又不是什么丑事,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男子铮铮铁骨,岂是几句背后的诽谤就能被折断的?”
晏怀珉一径说,一径催着晏鸿加快脚步,把那些说是非的人,远远甩在身后。晏鸿虽然心里有气,但是听了晏怀珉一番说辞,又再次为父亲的为人所倾倒。
近来,晏家家塾中的老儒,因为受自己训教的晏鸿中了传胪,又入了翰林,心中沾沾自喜,于是起了大志,要将晏家余下的两个公子也教到金榜题名,自己再光荣退休。结果就是,晏鹄和晏鹏二人,每日都被逼着在家塾里度过多数时光。
再往下走一层的结果就是,晏云棠成了大忙人。
平日里没了晏鹄的协助,她几乎每隔一日就得去收容所照看,每月还要抽两天,偷偷摸摸出门,去唐母买给她的三间茶庄里查账。而且从马球会开始,没了晏鹄和晏鹏这两个工具人,晏云棠还得取代他们,初一陪晏云茉去赴某大臣家的捶丸会,初五陪晏云栀去应纪宗玄组的诗社,各种邀约不断。晏云茉每次都是不同的约,晏云栀倒是回回都是纪宗玄,只有晏云棠,虽是个炮灰,但是比谁都忙。
因此,赵琰一个月里也见不到晏云棠两面。等到见了面,无论赵琰说什么,晏云棠都是一概附和。
一个人想跟你说话的时候,才会有冗句长言的回应,及至十分在意了,才会有争论。反之,她若不想跟你说话,你说什么,她都没意见。
会发展成这样的局面,主因是晏云棠一心以为,赵琰和福昌郡主好事将近。此前,她也一直有自知之明,可知道归知道,依旧需要现实砸在头上,正位有了主人,她才能逼自己死心。
如今,正的,有人了,而她,不愿当那个侧的。因此,她自然就只想离赵琰远远的,生怕他倚仗着权势,威逼晏怀珉将她嫁过去做侧妃。
反倒是万箴,与她越走越近,日渐熟络。他经常去收容所当“义工”,不仅时时能碰上晏云棠,还能以猫为话题,聊个尽兴。
话说回来,晏云栀出门赴约喜欢带上晏云棠,是因为姐妹二人在男女之情上,早已达成了某种不需言明的默契,晏云栀近来凡事都会找她倾诉和商议。而晏云茉外出应约带上她,一来是因为在晏云茉心中,她先抢走了赵琰,又夺走了万箴,是故晏云茉要借此机会,尽情向她展露自己的魅力,扳回脸面;二来是因为她安静乖巧,非常懂得如何做好一个不抢风头的隐形人。
不久后,是万箴的生辰。
每年今日,万母都分外神伤,好在万箴处处为她设想,十分体恤,深知万母在这样三伏暑热的天气里生下他,何等辛苦,何等不易。于是,从懂事开始,他每年都会在这一日为万母送去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万母兴致不高,使得万箴回回都碰壁。可万箴是出了名的对万母孝顺依从,尽管回回碰壁,却从未间断过这一做法。
晌午过后,万箴顶着烈日,从丰乐楼带了满满两食盒现做的冰雪滴酥来到晏家,他前一天在收容所听晏云棠提过,今日大家都无事。万箴让元宝将其中一只食盒送去荣寿堂和霞飞轩,另一只食盒则由他提到了乐安居。
乐安居的庭院中刚刚撒过一遍井水降温,女眷们齐齐聚在唐母跟前,屋内居中放了两大盆冰块。唐母歪在榻上,唐宜和唐容引着晏家三位姑娘,在椅子上成排而坐,将两盆冰块簇拥在中间,解热消暑。
万箴进屋给长者们请安行礼,又对三位姑娘问安,寒暄两句后,吴妈妈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将盒内的冰雪滴酥一碗一碗,捧给众人。
唐母一边吃着,一边感谢道:“这么酷暑的天,难为你还特地跑这一趟,就为了填一填我们这些馋嘴。”
万箴笑道:“屋里头闷热,死了风,可外头倒是风大,若是在阴凉处转转,比坐在冰块边上还凉快。老太太有兴致出门走走吗?”
“哦?是吗?我倒是有心去探探究竟,可人老咯,力不从心咯。对老骨头来说,暑热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你们这些嫩的去吧。”唐母摆手推辞。
三位姑娘喝完碗里的冰雪滴酥,倒是觉得神清气爽了一些,但也并不想在这样的暑天里,出门瞎晃。万箴见她们都没有兴致,只得放出话来引诱:“大相国寺偏安一隅,比这里凉爽多了,真的不热!今日又恰逢开放,万姓交易,热闹非凡,京城里好多年轻公子和姑娘们,都特意去避暑呢!哦,对了,那边有卖各种飞禽走兽和猫猫犬犬,还有外任致仕的官员,在卖地方特产,我想,肯定也有杭州的。姑娘们真的不去看看?”
万箴心思细腻,早就把晏家三姊妹的喜好,摸了个一清二楚。他的三条理由一出,瞬间就俘获了三颗芳心。为免她们改主意,万箴忙起身辞了长辈们,带着三个姑娘坐了马车,前往大相国寺。一入车厢,她们又惊喜地发现,车厢内竟摆着一盆冰块,沿途中,车窗外的风不时吹入车内,绕着冰盆转上一圈,什么暑意都没了。
四个人在大相国寺做生意的摊位前,走马观花地转了一遍。晏云栀是个念旧的人,她在一位致仕的杭州地方官所摆的小摊上,买到了许多杭州特产,有两包笋干,两包山核桃,一包风干的西湖莼菜,和两包西湖藕粉。
晏云栀和晏云棠在挑挑选选时,晏云茉打量着周遭的人群,一个转身,远远望见了徐槐。定睛一看,与徐槐同行的,有一名男子,还有两名妙龄女子。晏云茉直直地盯着徐槐的身影,心里十分不悦。
仿佛是感受到了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火辣辣的目光,徐槐也注意到了晏云茉。二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匆匆朝身旁的人撂下几句话,然后独自一人走到晏云茉面前。众人互相打过招呼,他又特地对晏云茉说道:“云茉姑娘,今日好巧,前日才见过,又在这碰上了。”
晏云茉满脑子都是徐槐方才带在身边的两个女子。她虽不知对方是何来路,但她也无心去管,她只是认定,她们与徐槐之间一定不清白。单凭这一点,让晏云茉瞅着徐槐的脸,就想指桑骂槐地讽刺一回。可碍于万箴和两个姐妹也在,她不想失了面子,只得强压怒火,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一句:“可不是很巧嘛,这都能碰上。呵呵。可见是天意。”
除了徐槐,无人去留心晏云茉的那句“天意”。摊主为晏云栀把那堆特产包好后,万箴抢着付过账,然后转身对徐槐发出邀请:“既然今日有幸相遇,徐公子不妨同我们一道去喝个冷饮吧?”
徐槐回头望了望,面不改色地接受了邀请。
一行人走到大相国寺外延一片浓密的树荫下,找了一家饮子摊坐下,每人叫了一碗香饮子,一边喝一边聊天。
与此同时,晏云棠却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朝他们走近。一个是赵琰,另一个是长海。
晏云茉此时正吃着方才那两个女子的醋,她当着徐槐的面,刻意主动起身朝赵琰打招呼。晏云茉笑靥如花,说道:“如珩哥哥真是神出鬼没,哪里都能碰上你。”
众人齐刷刷起身,朝赵琰问候行礼,然后再一同坐下。
“今日确实凑巧,才碰到了徐公子,又碰上了王爷,不知道待会儿还会不会再碰上谁。”万箴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有一会儿的功夫,再抬眼望去,还真又有一人,翩然而至。众人侧目,正是纪宗玄。纪宗玄一袭白衣,在日光下,晃得耀人眼目。万箴见自己一语成谶,不禁更开怀了,直笑得前仰后合。晏云茉和晏云棠见了此情此前,也莫名觉得好笑,只有晏云栀羞答答地起身跟纪宗玄打招呼,又随着众人将他邀入了座。
晏云茉嘴角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先是看看纪宗玄,而后又瞅瞅晏云栀,接着直言问道:“伯爵公子和二姐姐,依我看着,怕是好事将近了吧?”
纪宗玄和晏云栀双双露出了羞赧的神色。众目睽睽之下,晏云栀不知如何作答,心里隐隐埋怨晏云茉口不择言,说话不分场合。于是,一惯不挑事的她,带着三分恼,把话头抛回给晏云茉,道:“我看三妹妹和徐公子近来频频邀约,这才是好事将近的兆头吧?”
晏云茉根本没有把心思扣在徐槐一人身上,在她的心里,她近来接触的几位青年才俊,都早已是她的囊中之物,只待由她做出选择。她丝毫不认为晏云栀的问题有给她难堪的意思,反倒是一脸自得,瞅着徐槐,用表情告诉他:该是你表现的时候了,你若答得好,方才那两个野狐狸的事情,我就不予追究,暂且饶了你。
谁知徐槐竟然笑嘻嘻地摆摆手,道:“在下平日对音律,颇有些兴趣,惯会附庸风雅,哈哈。恰好云茉姑娘抚的一手好琴,在我看来,她便是风雅本身,忍不住就多邀了姑娘几次,切磋琴艺。不过,我们至多算是志趣相投,徐某怎敢妄谈,要高攀姑娘呢!嘿嘿嘿。”
徐槐这三言两语,看似是在贬低自己,捧高晏云茉,可稍一品味,他想撇清与晏云茉关系的目的,又昭昭了然。
晏云茉尴尬到了冰点,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上,欲怒不怒,不怒反笑。她那纤纤如水葱一般的十指,藏在桌下,死死拧着自己的衣角。晏云茉的反怒为笑,简直比暴怒还难看。她往自己的话里安插上七八把刀子,对众人说:“二姐姐心里有情郎,看谁都是成双成对的了,呵呵,徐公子说的是,正是如此,我跟徐公子不过是淡水之交,竟闹出这么大的误会。哎?我才瞧着徐公子是携着两位小娘子来的,那般貌美如花的女子,竟都得两个才够,哦,也还不知够不够,呵呵,我区区一个晏云茉又算得了什么?”
说完,晏云茉又盯住徐槐,说:“对了,徐公子离了人家这么些时候,你若再不回去,小娘子‘们’恐怕要生气了呢!”
这一目了然的逐客令,让徐槐的脸色也显出了尴尬。他讪讪而笑,想着再坐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便急急地向众人告了辞。
徐槐走后,晏云茉盛怒难消,又不知发到谁身上,环视一周,打算挑软柿子捏。
晏云栀和纪宗玄旁若无人地不时将头凑在一起,说几句悄悄话。他们的亲密举止,让晏云棠见了高兴,脸上藏不住笑意。
晏云茉开始下刀。她乜斜着瞅了晏云棠一眼,随后又翻了个白眼,嘲讽道:“四妹妹笑什么?这么好笑?难不成是笑自己的两个情郎。。今日都凑齐了?”
晏云棠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奚落,她抬眼与晏云茉对视,意识到晏云茉是想找茬宣泄时,她有一瞬间的迟疑,打算如往常一样息事宁人。可她两只眼睛的余光,分别映入了赵琰和万箴的身影,她不爽了。她反口就是一句质问:“三姐姐当着外男的面,一口一个情郎,这是什么规矩?”
晏云茉高声一哼,冷笑道:“我是什么规矩?我不过是嘴上说说,哪能比得上四妹妹!四妹妹可是行动上的!我不懂规矩,四妹妹就懂了?”
赵琰听不下去了。他克制住自己的声调,尽量不发怒,只是冷冷地质问:“三姑娘这些话,本王听着好生怪异。本王不理解,我与棠妹妹的相处,哪一次不是正大光明的吗?哪一次是你们不知道的吗?反倒是三姑娘,方才听徐公子所言,本王看你倒是经常私会外男。”
一席话说的晏云茉哑口无言。
赵琰说完,匆匆瞥了万箴一眼,意在让他也发个声,为晏云棠维护清誉。万箴会意,但又不仅仅只是会意,还在会意之上,再加了一层意思。
与赵琰冷冰冰的语气截然相反,万箴的语气里,尽是热忱。他说:“王爷说的对,我们与棠姑娘的相处,就跟与栀姑娘和茉姑娘是一样的,没有做过半分出格的事。茉姑娘可以说,我对棠姑娘是别有用心,但是这份儿心,也绝对是发乎情,止乎礼的!”
一席话说的赵琰瞠目结舌,说的晏云栀和纪宗玄目瞪口呆。
晏云棠未曾料到万箴,竟会当着众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表白”了。她暗自无语,简直要被噎住:好了,这下全知道了。
晏云棠佩服万箴的勇气,可又免不了尴尬,同时,她还得思考这个糊涂要不要继续装下去。
场面一度静止。万箴意识到自己的话吓到了众人,他担心晏云棠多想,唤出一句“棠姑娘”,准备作进一步的解释,却被晏云棠打断。她带着愠色,气恼道:“你别说了!出来一天了,二姐姐三姐姐,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吧。”
说完,晏云棠撂下众人,先行一步,朝着马车的方向疾步走去。晏云栀和纪宗玄话别两句,也不叫晏云茉,待纪宗玄离开后,她也独自往马车旁走去。晏云茉心里百般滋味,没有一味是好受的,她木然地随着万箴一起,与赵琰道别,再木然地往马车的方向走。
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赵琰立在原地,神情落寞。望着万箴的马车离去,他那挺拔的身躯,一阵一阵地往外散发着脆弱的气息。
长海愤愤不平道:“王爷顶着日头去给棠姑娘送冰镇荔枝,她倒好,跑出来跟万公子潇洒了!按我说,我们就不该来这!王爷还傻傻地找了来,又还装着是偶遇,费了多少心思!来了吧,也不见棠姑娘跟王爷说上两句话!现在好了,还被万公子抢占了先机!我说王爷,您金尊玉贵,何苦受这窝囊气啊!”
爱之深,责之切,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长海心疼赵琰,说着说着,话里就带上了责备。
赵琰回想起他生辰那日,晏鹄对他说过的话,借此聊以自/慰。
嗯,她还不想嫁人。
由着长海抱怨完,他才简单地回了一句:“不用担心。”
等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才迈开步子,留下两个字:“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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