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晏云棠醒后来到乐安居,才走到廊檐下,就听到了唐母爽朗的笑声,入屋内一看,果然是晏鹄和晏云栀又在说笑,博唐母开心了。晏云棠请过安,扫视一周,纳罕一问:“今日三姐姐怎么没来?”

    晏云栀饱含深意地看了晏云棠一眼,又饱含深意地回道:“恐怕。。三妹妹日日来外祖母跟前请安的日子,已经过去咯。”

    经过昨晚一席交谈,姐妹二人的关系,无形中就此亲密了许多。虽未言明,但她们都默认,昨晚谈话涉及到的内容,是不为外人所道的,是独属于她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听了晏云栀的话,晏云棠会意,眨巴眨巴双眼,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

    唐母耳闻目睹着两个丫头的一言一行,虽不明所以,却听出了姐妹俩话里有话,似乎是在分享什么不便明说的内容。对此,她十分欣慰,却作出不满的样子,嗔道:“你们两个小猢狲,竟然开着天窗,在我眼前说悄悄话呐?哼。你们就欺负我耳聋眼花,听不懂!”

    晏云栀赶紧岔开话题,对着晏云棠说道:“万公子才遣了万家的小厮们,送了许多眉寿酒到各个院里。喝了一场酒,他倒是把我们家的底细都弄明白了,一个院子也不曾落下。我和鹄哥儿才和外祖母汇报了一遍昨夜的偶遇,还有万箴的来历。”

    唐母内心清明,无意探听姐妹二人的私隐,由着晏云栀以为她轻而易举就被带进了一个新的话题。她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嘱咐晏云棠,道:“正月里夜市人多,不时就听说有踩踏受伤的事发生,多险呐!棠丫头,昨夜所幸有万公子救了你,人家又做东请了你们一回,今日竟还客气地送酒过来,想必。。是真心拿你们当朋友。人家行事如此大方得体,你也该正正经经、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一席话点醒了晏云棠,她这才记起,自己昨晚答应了万箴要送他亲手酿的酒尝尝。她垂眸,不敢直视唐母的眼睛,犹疑着提道:“外祖母说的是。只是。。有件事,棠儿虽难以启齿,但是鹄儿已经。。大意说了出去。。外祖母,万公子听说我自酿的酒不错,他想尝尝。”

    “四姐姐的酒本就很好,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不如。。四姐姐待会儿跟我一起,拿你的‘醉妃醪’作为谢礼,亲自登门,送去给万兄吧!”晏鹄抢着说道。

    晏云棠本以为唐母会生气,不曾想唐母听完,竟毫不在意,反而一脸骄傲地说:“我棠儿有一双巧手,鹄哥儿说的对,那酒本就酿的很好,无须藏着掖着,嗯。。恰如描鸾刺凤的女工,不过就是一门手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况且,酒香了,即便是在深巷,那味道是藏也藏不住的。人家既对你有施救之恩,你又应承了,那就随鹄哥儿去一趟吧。也是个心意。”

    晏鹄听了,欢欣若狂,又得了一个可以出门放风的好机会。用完午饭,晏鹄便心急火燎地催促着晏云棠速速起身,二人一同回临水阁挑了两只崭新的玉壶春瓶,满满当当地灌了两壶“醉妃醪”,然后交给小乙提着。

    姐弟二人正在前院门首处看着马车夫套马车,这时,流萤急匆匆地赶过来,喘吁吁地说道:“姑娘,老太太说,这是泉州带来的特产,嗯。。有酱蛤蜊,酱螃蟹,酱什么瓜,酱什么。。什么来着。。嗯?总之都是酱的!让您一并带着,送给万公子尝尝!”

    说完,流萤将手中的一只大食盒,递给小乙。见小乙不堪重负,晏云棠从他手中接过一壶酒,自己提着。小乙想要申辩,夏蝉想要代劳,晏鹄见状,抢先把酒从晏云棠手中夺过,捧在自己怀里,没有给他们继续磨蹭的机会。

    望着流萤傻乎乎的稚气模样,晏云棠忍不住捧腹,笑话道:“让你学个话,你都记不住,脑子净想着吃了吗?我问你,这些可是姨夫和生哥儿带回来的?”

    “对对,姑娘猜的没错。”

    “姨夫倒是真的用心,每回出门贩茶贩粮,都不忘给我们带些地道的土产。行,那你回去,告诉外祖母,就说我都知道了。”

    流萤点头如捣蒜,刚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走到晏云棠身边,耳语道:“姑娘,你们刚离开,王爷后脚就到了老太太院里。二姑娘。。好像是故意告诉王爷,说您和五哥儿去了万公子那里。。王爷听了,嗯。。脸都拉到地上了!”

    晏云棠听闻,低眉凝思了一瞬,疑惑不解的同时,“哦”了一声。想了想,又悄声责备道:“连话都传不清楚的人,这下你又怎么知道,二姐姐是不是故意?行了,你回去吧。”

    说完,晏云棠带着晏鹄,夏蝉和小乙一起上了马车,一径来到丰乐楼。白天见丰乐楼,又是另一番景象,珠帘绣额,数座悬桥于楼阁之间明暗相通,彼此连接,虽不及夜间热闹,但底层大堂依旧是座无虚席。

    晏鹄走到柜台,询问道:“你们少东家,万公子可在?”

    那伙计听问,撇过头,觑着眼,对着晏鹄一行人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们皆是绫罗绸绢裹身,衣着不凡,忙不迭地从柜台走出来,哈着腰,作出一个“请”的姿势,奉迎道:“在在,公子请随我走。”

    柜台伙计一路欠着身,引着姐弟二人来至后院,走到一间厢房门外时,他作了个揖便自行离开了。晏鹄正欲敲门,屋内却猛然传来一声杯盏砸落在地的声音。晏云棠连忙掣住他的手腕。

    同时,从屋内传来女人的尖声喝骂:“窠臼?俗套?呵呵!你倒是真敢说!我不过是想着,庭院里跑不出千里马,才同意让你来这练练本事。这才几日,你以为你就能驰骋四方了?谈改革?谈推陈出新?你以为这酒楼已经是你万箴的了?你能在这做个少东家,不过是因为你是我生的,是你父亲的种,莫非,你还以为是你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呵,蠢物!哪怕你日后就是有了翻云的能力,你在我这,也覆不了雨!你就本本分分,往为娘给你指出的方向走,余下的,连在脑子里想想都是多余!以后别再让我听到这些混账话!滚吧!”

    一句“滚吧”,使原本听的一愣一愣的晏云棠,顿时反应过来,拉了晏鹄就往回疯走。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才走出一射之地,背后就传来了木门合上的声音。晏鹄止住步子,想要回头看个究竟,晏云棠对着他的手心,狠狠掐了一把,低声喝道:“别看!”

    她拉着晏鹄继续往外走,身后却响起了一句幽幽的挽留:“二位,留下坐坐再走吧。”

    已经暴露,再装没看到没听到,也只是自欺欺人。逃不过去了,晏云棠只得止住步子。姐弟二人回头看时,只见万箴红着一双眼睛,宛如一只受伤的小白兔,却还强撑着笑颜,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未曾经过风霜。

    三个人,六目相对。晏云棠禁不住破防,心里叹道:就是看不了这种惨兮兮的样子啊。

    万箴引着二人来到楼上的一间阁子内。这是一间不临窗的小阁子,即使是白天,屋内也显得灰蒙晦暝,采光只能经由酒楼内部的烛光进行补充,万箴也并未吩咐伙计点灯。也许,这正是他将二人带到此处的用意。昏暗的光线,才能够掩藏住一些不想被看见的东西。

    三人坐下,万箴正欲呼唤酒博士,晏云棠止住他,让小乙将“醉妃醪”摆上桌,又让夏蝉将食盒里的几罐酱海鲜也一一排列在桌上,俏皮道:“今日我和鹄儿就反客为主,在你家的酒楼,斗胆上一回我们的酒和佐酒小菜。还望万公子不要笑话。嗯。。就算笑话了,我也全当听不见。”

    万箴被她引得笑起来,回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我既缺酒,也缺下酒菜,更缺酒友。”

    晏云棠觉得,至少那句“缺酒友”,不是客气话。

    即便才经历了一场风雨,万箴也丝毫没有失掉一点风度。他一如既往,体贴地为晏云棠姐弟斟上酒,又把几罐酱海鲜的盖子打开,摆在二人都能轻易夹到的位置,这才给自己倒上酒,倒的几乎满溢出来,然后又开始劝酒劝菜,三人共同小酌起来。

    晏云棠和晏鹄领教过“醉妃醪”的厉害,每一口都是浅浅地啜饮。反观万箴,虽有晏云棠的提醒在先,浅斟慢酌,却是没有的事。也许是初生牛犊,也许是有意为之,他的每一口,都是半盏入喉。酒过三旬,万箴已经上脸了,酒液将他的眼睛和脸颊,染上了一层红霜。

    大概是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万箴撇开那些无甚趣味的闲话,转而看似不经意地问道:“真是惭愧。。方才家母的话,想必二位。。都听到了吧?”

    晏云棠连忙摇头摆手,回道:“不曾听见!我们才到,万公子就出来了。”

    万箴听了,直直地盯着晏云棠,眼神里充满了感激。随即,释然一笑,直白地说道:“云棠姑娘体贴,万某。。多谢姑娘用心。其实,姑娘也不必为我遮掩,我早就习惯今日这样的奚落了。从小到大,母亲向来是这般待我,也从不担心被外人看到我的狼狈。恰恰是。。我的狼狈被越多人看去,母亲好似就越舒心。”

    才相识不久,贸然吐出如此私隐的家事,这在晏云棠看来,多少有些唐突了。可想到他此时已有几分醉意,又表示理解。望着他落寞和自嘲的神情,晏云棠和晏鹄都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开了口又该说什么。

    这时,万箴突然想起什么,叫来伙计,让其上了四盘小菜。细看时,有炙腰子,炒肺,炒瓠瓜和腌梨条。万箴招呼二人,看着他们每样尝了一口,双眼放着光,切切问道:“味道如何?”

    晏云棠和晏鹄不知他是何意,依言一一尝过之后,点点头,异口同声道:“不错。”晏鹄又补充了一句:“虽都是些常见的小菜,可比平日在饭铺吃过的味道更好。”

    “嗯。。”万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又缓缓解释道:“儿时我想走仕途,八岁便考了童生,谁知母亲却说,有意让我承继父亲的产业。到了十五岁,母亲安排我在酒坊学习酿酒工艺,学的差不多了,后来父亲又让我来丰乐楼,跟着他学习打理酒楼,前前后后算下来。。也有两年多的时间了。父亲倒是经常鼓励我,教导我,要有自己的主见,凡事要有自己的思考。可是我的主见和我的思考,在母亲那。。却回回碰壁,无论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晏云棠暗自纳罕:他对我们。。也太坦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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