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棠带着余醉,既无精又无力,一路被晏鹄拖行着往前。走了好一会儿,直走的她即将练就出一种且行且睡的新本领,众人前进的方向,才大致明晰。晏云棠所料不差,此行的目的地,果然就是霞飞轩。

    刚到院子门口,就见着霞飞轩的家仆们齐齐整整,堵在雨后的庭院中央,乌压压站了一片。洪秋双手叉腰,气愤不已,站在正屋门口,声声威胁道:“今日之事,你们若是敢走漏半点风声,日后传到了我耳朵里,绝饶不了你们!往死里打一顿板子,若还活着,就再找人牙子把你们发卖了去!”

    唐宜穿过由家仆组成的人墙,带着晏云栀等人,大摇大摆地往屋内走,同时还怡然自得地说着:“弟妹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啊?这等喜事,不让外人知道也就罢了,怎的连自家人也不告诉?还得我们巴巴地亲自赶来,看个究竟。”

    一行人进了屋内,才发现晏母也在,正一反常态,十分规矩地端坐在榻上。晏怀珅则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不吭声。晏云茉和晏鹏姐弟俩,仿佛挨过骂,一脸颓丧样,也站在地上不吱声。

    晏母见唐宜来了,笑嘻嘻地附和道:“大娘子说的可不是嘛!我才吃过晚饭,霍妈妈风风火火地跑到我屋里,说什么不得了了,让我来主持公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过来一问,竟是喜事!”

    单从表面来看,这一回,晏母和唐宜竟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实乃世所罕见。晏云棠不知内情,心里闪过一丝纳罕,但罕的并不是她们口中的“喜事”,罕的是,这“喜事”竟然能让晏母赞同唐宜的话。

    洪秋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曾顾及她的感受,强忍着满腔怒火,在脸上拉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脸,道:“喜事?这传了出去,就是让人背后嚼舌根的笑话!母亲和嫂嫂快别说笑了!”

    “弟妹言重了,笑话倒不至于。如今事情也出了,覆水难收,不过就是让我们晏家上上下下,沦为街坊四邻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可谁让我们住在一处呢?既是一家人,我们也没什么怨的,只好装个聋作个哑,随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全当看不着听不见了。”唐宜继续发力。

    在晏家和她们相处久了,唐宜也学会了一股子说三言四的晏家腔。

    “听嫂嫂这话,你也是知道的呀!这事传了出去,外人看的不只是我洪秋一个人的笑话,而是整个晏家人的笑话!嫂嫂不是晏家人吗?你何必在这说风凉话呢!”

    晏母对唐宜的话很是满意,朝她投去赞赏的一瞥,随后又训斥洪秋,道:“洪娘子,你也别揪着不放了,一口一个‘笑话笑话’的,这如何就是笑话了?你瞧瞧你嫂嫂,多深。。嗯。。什么大。。什么的!”

    “是深明大义,老太太。”刁妈妈提醒道。

    “对对,深明大义!你现在是当家主母,也该好好向你嫂嫂学学,别整那些小家小户的小肚鸡肠!”晏母自以为自己的劝说合情合理。

    唐宜头一次体会到此刻这种感受,她在心里感天谢地,越发觉得今日这“喜事”担得起一个“喜”字。她得意地觑了洪秋一眼,碰巧迎上了洪秋的怒视,二人四目相对。

    洪秋瞅着她那副顺心的模样,自己心里就更加不顺心了,轻蔑地冷哼一声。

    挨了晏母的训斥,洪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气慢慢渗了出来,积聚在腹部。她不去看晏母,而是尖起嗓子,盯着唐宜,呛声道:“嫂嫂深明大义?嫂嫂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若是哥哥做出这样的事来,嫂嫂还能坐视旁观,劝我们大家装聋作哑?!”

    晏母是出了名的偏心护短,母爱之光使得她比平常要多了一分耳聪目明,头脑清晰。洪秋的一席话,让她听出了,洪秋在明面上扯上了她护短的晏怀珉,同时,她竟也听出了,洪秋在暗地里还带上了她偏心的晏怀珅。晏母就算再疼洪秋,还能越过自己两个亲生的儿子?

    之前虽出言训斥了洪秋,但那训斥只是想息事宁人,晏母脸上始终都是笑嘻嘻的。眼下洪秋攀扯上她的两个宝贝儿子,丝毫未给她这个做母亲的留情面,她便也不再留情面。

    晏母顿时换上了怒容,指着洪秋,高声喝骂:“什么叫‘做出这样的事’?哪样的事?你说话也忒难听了!哦,为我们晏家开枝散叶,在你眼里,就是丢人的事了?枉我日常疼你,呵呵,疼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小辈,当着婆母的面,说话竟然这么没规矩!”

    一顿当众数落,简直让洪秋气得快要晕厥过去。憋屈叠了一层又一层,怒气逐渐上涌,在喉间徘徊。她控诉道:“原来,母亲素日疼我都是假的!如今自己儿子做了错事,母亲非但不训斥他,反倒派起我的不是了?!”

    晏母才不可思议的“哎?”了一声,却被一直旁观的晏怀珅打断。他终于发声了,抬起头,望着洪秋,劝道:“好了,娘子,你也收敛一点。当着母亲的面,你那都是说的些什么胡话,怎么能对母亲不敬呢!还有。。你。。你是我的正妻。。是。。是晏家的主母,怎么。。怎么就。。不能容人呢?那个。。采菱。。是你的亲妹子,额。。如今。。如今又有了身孕,我。。我不过就。。收她做个侧室,于我于你。。又有什么坏处呢?”

    晏怀珅出言训斥洪秋不敬晏母时,还大义凛然,可提到洪采菱时,越说越虚,吞吞吐吐,不成词句。

    晏云棠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喜事”就是四叔搞大了四婶亲妹子的肚子。

    晏云棠哭笑不得。她偷偷瞥了一眼晏云茉和晏鹏,晏鹏像个空心人一般,双眼直直地盯着半空发愣,看不出有任何情绪。晏云茉把头撇向一边,似乎觉得脸上无光,只想逃离现场。

    晏怀珅作为“案犯”,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还说了些洪秋不爱听的话。他的有力发声,直接促成了洪秋的爆发。洪秋强压在体内的怒气,一瞬间突破喉口,绽放成一朵绚烂的烟花。

    她气得满面通红,死死盯着晏怀珅,质问道:“我容不下人?真是天大的笑话!呵呵!好你个晏怀珅,你可真行,事到如今,竟然有这种狗脸,张着一张狗嘴汪汪叫!狗屁不通!你在这咬谁呢?!”

    晏怀珅无力地闭上了双眼,任由她继续骂。洪秋连珠带炮似的骂了一长串,丝毫不给人插话的机会。等到大约快骂过了瘾,她环视一周,只见在场的人,个个都已被她那些脏话狠话给惊得呆住。她胸脯虽依旧大起大伏,可心里突然有点虚了。她意识到不能再继续咄咄逼人下去,失了自己一惯的风度。

    想到这里,她说变就变,一时间声泪俱下,哀切切地对着晏怀珅控诉起来:“晏怀珅,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你个没良心的,真是让我看清了你的嘴脸!我每日为了这个家,奔波操劳,呕心沥血,你倒好,背着我。。过起了比神仙还要逍遥快活的日子!。。洪采菱?我的亲妹子?我呸!”

    洪秋啐了一口。她本意是想装可怜,无奈这回实在是气急了,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尽管眼泪还在不停地漱漱下落,可说着说着,一提到她看不上的那个洪采菱,还是变成了声色俱厉。洪秋此时已然化身为一颗熟透的石榴,满面怒容,红光耀耀,愤懑完全炸开。

    她情难自抑,再次大骂道:“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庶出的贱种!和她那贱婢母亲一样!本就只配嫁给人家做个贱妾!她倒是想的美极了,背地里勾搭我官人,想跟我分同一杯羹!呵,痴心妄想!你们无媒苟合,暗通款曲,还瞒着我珠胎暗结,如今。。如今这个骚蹄子,竟想借着肚子入我晏家的门,做个贵妾!真是笑死人了!她是当你背后没人了吗?!她是当我死了吗?!”

    晏母气的从榻上一弹而起,指着洪秋的鼻子就骂道:“怎么着?她当你死了,你就当我死了?!你不让她进门,是想让我的孙子流落在外吗?!你这个毒妇,真是好狠的心啊!”

    唐宜听到这里,已经渐渐丧失了看热闹的心。她绝非心思歹毒的人,今日这般兴起,拉着几个儿女来落井下石,也不过是由于多年来,饱受洪秋的压制和欺凌,才想借此机会,来翻翻身,寻个嘴上快活。

    可见着晏母一改故辙,如此刻薄对待洪秋,唐宜暗自唏嘘不已,生出一股唇亡齿寒之感:婆母待她尚且都是如此,若今后换了我,恐怕。。她正打算出头,说点什么以缓和气氛,却被人拽了拽衣角,转头望去,迎上晏云栀炯炯的目光。见晏云栀对着自己摇头努嘴,她想了想,才又记起了自己一向遭受晏母和洪秋二人的联合欺压与薄待,犹豫了一瞬,决定隔岸观火,不再掺和。好的坏的,都随他们去说。

    又挨过一顿骂,且无一人帮她说话,洪秋这回当真冷静下来了。她暗自盘算着:方才的一顿发作,丝毫不起作用,形势对我越来越不利。我若继续发作下去,别说母亲,就连晏怀珅那个死人,兴许也会翻脸。

    恢复了些许理智,她排除万难,试图要扭转局势。

    于是,场面瞬间换了一个画风。只见洪秋可怜巴巴,委屈万分,先是望望晏母,随后定定地望着晏怀珅,再毅然决然,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金簪,豁出去一般,哭诉道:“想当年,我年纪轻轻,涉世未深,哪怕违了父母之命,也要下嫁,多年来尽孝尽贤,没有过半句怨言。今日出了这种丑事,我为了晏家的名声着想,可你们却百般误解我,母亲不念儿媳素日对您的孝顺,官人也不念你我夫妻的情分。既然。。既然我现在成了十恶不赦的毒妇,我活着也是惹人嫌,我。。我还不如死了!”

    末尾一句话的音调,蓦地走高,吓了众人一跳。

    洪秋痛心疾首地哭诉着,期间眼泪成串成串地滴落。晏云棠却无意中瞥到,洪秋话音还未落,就已经在自己背后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打着手势,指点晏云茉和晏鹏二人。等到话音落下,她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发簪,作势往脖子上刺。

    晏鹏呆的很,完全没理解洪秋的提示。还是女儿更贴心,晏云茉倒是明白了。她立马小跑上前,双手抱住洪秋举着簪子的那只胳膊,哭喊道:“母亲,您这是何苦!您不要茉儿了吗?您。。您。。祖母和父亲素日疼您爱您的,您别一时想不开!”

    母女俩配合默契,洪秋顺势坐倒,身体直往后仰,晏云茉则顺势跪倒,敞开怀抱,一把抱住她。两朵鲜花哭作一团,哭得梨花带雨。

    晏怀珅赶紧夺步靠近,从洪秋手里抢过那支金簪。

    一顿操作,仿佛经过演练一般,行云流水,好不流畅。晏云棠悉数看在眼里,心里觉得滑稽:母亲说的没错,果然是来看热闹的。真是一场寻死觅活的好戏。

    晏怀珅眼瞅着这对花儿一般娇艳脆弱的母女,其情其状,楚楚可怜,岂有不心疼之理?他弓起身子,将洪秋扶到怀里,大庭广众之下,又抚又摩,还窃窃私语,旁若无人地安慰起来。

    晏母怒气未消,见了他们夫妻你侬我侬的样子,也懒得再管。可想到晏家的子孙有流落在外的风险,她还是气嚷道:“你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这个家有我在,还轮不到你作主。怀珅,明日就让洪采菱过门!”

    晏母撂下狠话,气呼呼地走了。晏怀珅得了这话,内心异常欢喜,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丝得逞的偷笑,刚好被洪秋侧头望见。洪秋气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想要破口大骂,可已经恢复理智的她,又怎会甘心在唐宜面前落了下风。毕竟,她一向在唐宜面前洋洋自得,自己如何能够拿捏晏怀珅,晏怀珅又是如何真心臣服于她。

    洪秋一把推开晏怀珅。晏怀珅则立马收了笑容,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想要揽过她继续安慰。谁知,没了晏母在跟前,洪秋更加肆无忌惮,她夺过晏怀珅手中的簪子,对准晏母方才坐过的榻上一摔,又死命踩了晏怀珅一脚。见着晏怀珅龇牙咧嘴地喊痛,还觉得不解气,又对准他另一只脚,也狠狠踩了一脚。惩治完晏怀珅,洪秋站定,恶狠狠地白了一眼唐宜,一言不发地回房了。

    “你。。!”唐宜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吃下了来自洪秋的一个白眼。

    曲终人散。晏云栀走上前安慰晏云茉,唐宜不愿久待,带着晏鹄先行回院。晏云棠原本就晕晕乎乎,置身于一场闹剧中,戏演完了,还在她耳朵里残留下一片嗡嗡作响的余音。她此刻只想回屋继续睡觉,随着晏云栀一起安慰了晏云茉两句,也兀自先一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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