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汴京城,已经寒意渐浓,城外四处遍布着祭祀祖坟的士人百姓,城内各家各户,都纷纷置备好酒水,在家中举办暖炉会,家人围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这日宫中也派出了车马队,前往道者院和西京祭奠。早间,五皇子赵琰目送了祭奠车马离开皇宫之后,玩性大发,用计甩开了跟随的内侍和宫女,自己独自一人在后宫四处溜达。
毕竟只是五岁的垂髫小儿,随意走走逛逛,所到之处,又无非就是些高墙深院。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赵琰只觉得枯燥乏味,百无聊赖,玩性渐无。正拖着步子想要回寝宫,却顿觉自己迷了方向,便四处乱撞。
一时,赵琰踱步到两扇大门外,忽听得门内有孩童正在哇哇大哭,便来到门边,扒着门缝往里瞧。只见几个十六七岁的内侍,正把一个六七岁的男童,按在板凳上打板子。赵琰见这男童被打的可怜,叫了两声“开门”,却好像没人听见,无人回应。他嘟起嘴,十分不满,抬起脚,对着门狠狠揣了两下。旋即,门开了,众人一看是五皇子,忙纷纷低了头,垂手侍立。
赵琰也不问缘由,让人将男童从板凳上扶起,问道:“小黄门,你可认得去仁明殿的路?”
众内侍听了,方知小皇子迷了路,又见小皇子一脸骄傲的模样,甚是可爱,遂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意欲掩饰住自己的偷笑。
挨打的男童见皇子问自己话,不待多想,便马上回道:“回殿下,认得,小的之前往仁明殿搬送过东西。”
赵琰听了,满意的点点头,对他吩咐道:“那你随我来。”
于是,男童一瘸一拐地随着赵琰,往仁明殿方向走。路上,赵琰问起男童的姓名,男童回答叫“长海”。
赵琰又问:“他们为何打你?”
长海顿了顿,答道:“回殿下,两月前,小的家里遭了难,爹爹不得已把小人送到了宫中前省里头,日常干些洒扫院子的活。前日黄东头想收我为义子,几个年长的内侍,可能因此看不惯我,处处找我麻烦。”
赵琰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长海又说:“小的不想当黄东头的义子。”
“为何?”
长海红着脸,支吾道:“因为当了黄东头的义子,就要。。就要施阉型。。”
赵琰听了不明就里,扬着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正打算问,却被找过来的内侍宫女们,一把团团围住。一群人簇拥着赵琰,来到李贤妃的上房内。
李贤妃手里正握着茶筅,耐心十足地在调沸茶汤。她见了赵琰,笑着嗔怪道:“你个小鬼头,又甩了众人,跑哪里胡闹去了?”
赵琰咧嘴笑起来,跑到李贤妃脚边的一只,罩着绣花嵌玉凳衣的小圆墩上坐下,双手趴在他母亲的腿上,将头埋进她的裙裾里,撒娇道:“母妃,我们殿里,缺不缺洒扫院子的内侍呀?”
李贤妃笑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儿臣今日救了个小黄门,他说他不想施阉刑,我想着阉刑应该是个很痛的刑罚,那让他留在我们殿里,就不用受刑罚了吧?”赵琰满脸的天真和单纯。
李贤妃听完,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假意责骂道:“毛孩子胡说什么!一个小内侍,留下他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头跟他的掌事内官知会一声就行。”
在一旁垂手侍立的长海听了,“扑通”一声跪下,口中不住地谢着李贤妃和五皇子的恩德。
至此,长海便留在了仁明殿。李贤妃生性仁厚,见赵琰甚是喜欢这个小内侍,其本人又生的体格不俗,小小年纪,看着十分强干有力,便让他跟在五皇子身边做个玩伴侍从。
长海确实是个骨骼精奇的孩子。皇帝格外宝贝这个五皇子,所以日常特地请了专门的武将,教习赵琰习武强身,生怕这孩子体弱长不大。长海每日跟着赵琰一起习武,倒是比皇子在这方面更加有天赋。不过,这都是后话。
却说李贤妃允了赵琰的请求之后,赵琰喜笑颜开。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事似的,他瞪着一双无辜的大黑眸,对李贤妃说:“母妃,儿臣今日又迷了路,无意间走到了贾娘娘的宫殿外,我看到有两个内侍,带着个跟我一般大的小童,正往侧门里走。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我正想吓唬吓唬他们取个乐,谁知,他们听闻我喊,反而走的更快了。只有那名小童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不过,倒是把我吓了一大跳。他脸上长满了红彤彤的泡泡,跟个怪物似的。”
李贤妃听了这话,震惊纳罕,赶紧捂住赵琰的嘴。她一脸惊魂不定的样子,急急地将众人遣散出去,等屋内没有了旁人,她先是细细再三盘问了赵琰所见经过,又问了赵琰贾贵妃宫中那两个内侍,有没有认出他,诸如此类的问话,而后又叮嘱他,不许再提今日所说之事,否则将如何如何罚他。
赵琰虽然有几分好奇,但是想到会被他母妃责罚,自然也就不敢再提这件事。
三日后,东宫内太子和一众宫女内侍,全部感染天花的消息,在后宫之内不胫而走。李妃得知以后,心有余悸,遂又叫过赵琰,细细叮嘱他,切勿将前日所说言语,再透露给旁人半分。
很快,五日后,太子薨逝。举国哀悼。
再说杭州城内,晏怀珉接到邸报,命人将太子薨逝的消息,拟成榜文,公布在府衙门外,以示民众。
回到家,晏怀珉派人去前几日下过请帖的亲朋好友家中,逐一报了国丧,告知他们,次日不需来家中赴宴。又命家仆们,将一应为明日满月宴准备的喜庆之物,纷纷撤去。最后叮嘱唐宜,让人在隔天,只需预备上一桌酒菜即可。
翌日,晏母,晏怀珉唐宜夫妇,晏怀珉与先妻所生的长子晏鸿,长女晏云栀,以及晏母最疼爱的小儿子一家,晏怀珅,洪秋和晏云茉,共聚一堂。一家人关起门来,在自家后院里,悄悄为晏怀珉小儿子的满月,庆祝了一番。
只有唐宜席间虽然开心,但也时常心不在焉。
与晏宅相隔数十里的主街上,坐落着一座占地颇广的庭院,三开间的大门,正对着丁字街,大门顶端悬挂着一张匾额,额上题着大字,“唐宅”。
唐宅这样的富室豪户,宅院之大,之气派,之豪华,说不尽,道不完。只说从高高的台基入门后,穿过前院,绕过影壁,再穿过大堂和紧随其后的过厅,方是唐母起居的后院。
唐母的主屋,十分轩敞。屋内正中设着一块黄花梨三折大插屏,屏上裱着纸绢,绢上是满屏山水画。屏风右侧立着香几,一缕细长的香烟,正从香炉里袅袅升起。屏风左侧置着黑漆花架,架上摆着一盆四季海棠。屏前卧着一张黑漆壶门榻,榻正中摆着一张黑漆小矮几,几上的盛器中,插着几支红色珊瑚枝。榻下方两排黑漆圆木扶手椅,整整齐齐,相对而置,椅子上都披着绣花椅衣。左右两侧的格眼窗旁,均各自悬挂着几幅立轴山水画,画着春、夏、秋、冬四景图。
整个主屋布置得大气端庄,又不失雅趣别致。正房两侧为卧房,这正是唐母韩素云的日常睡卧之处。
晏家人关着门在院子里吃饭的同时,唐母懒懒地卧在榻上,左臂支在榻间的懒架儿上,正在询问站在地上的钟妈妈:“国丧期间,不宜铺张,过于喧哗热闹。哎,我们姐儿的洗儿会。。是办不成了。晏家可有来消息说,晚间过来用饭吗?”
钟妈妈听问,回道:“未曾收到姑爷和大姑娘。。有什么说法。”
唐母脸上既有了然,也有失望。她望望渐晚的天色,吩咐道:“让厨房把席面上了吧,他们不来,我们自己吃。”
不多时,席面便准备好了。唐母在上首坐着,左边是唐少谦和王丽笈夫妇,右边是唐容带着侄女唐文与,姑侄在一处坐着,一家五口便开席用饭了。
用过饭,家仆们收了碗盘。唐少谦见机提议道:“母亲,今日我们去园子里饮茶吧。前几日,我让下人们在临湖的水榭边,搭了个花架,花架上全是母亲喜欢的各色四季海棠。我们散步过去,再着人在水榭摆上几盘果碟,我们边喝茶吃果子,边赏花,如何?”
唐母原本情绪寥落,被这个主意挑起了几分兴致,她点头称好,随着众人一同前往后园。
来到后园中,果见临水边置着一片花架,花架上摆了几十盆开得正盛的海棠花。唐母玩赏了一回,才同众人往水榭中坐下。
通往水榭的廊桥上,早已备下一路的陶瓷灯盏,水榭里也在四角分别放置着灯盏,四周又置着一圈挡屏,众人围坐在桌前,倒也不觉得寒凉。
刚坐下,唐容便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巧的金项圈,项圈上坠着一把别致的金锁,她笑道:“母亲,这是女儿给姐儿准备的满月礼。”
唐母将项圈拾起,拿在手里瞅了瞅,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吩咐女使,将姐儿抱过来。
王丽笈见状,也赶紧把准备好的一串红珊瑚手钏,拿出来给唐母过目,说道:“这珊瑚是上贡的佳品,还是几年前我生大姑娘时,我那表侄女儿,就是现今的李贤妃赏赐的。年初得知大妹妹有了身孕,我便着人将它细细打磨,制成了一对红珊瑚手钏,谁成想大妹妹竟喜得了双生子。那也正好,一人一串,哥儿的那串,我早起就遣人送到晏家去了。”
唐母听了,也甚是满意。她想了想,又望着王丽笈,问道:“听闻官家,把三皇子放到李贤妃殿里养着了?”
王丽笈见问,迫不及待地想展示一下,她跟皇家的亲戚关系,她的人脉消息之广,便嘚瑟地回道:“母亲也知道了?正是呢!宫里皇后娘娘因为太子之死,抑郁成疾,陛下体恤,便将三皇子交给了我侄女儿。不过这三皇子也是可怜,母亲出身低贱,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身份,就连现今人在何处都无人知晓。”
王丽笈一脸神秘兮兮地把话说完,随即又作出一副十分感伤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怜三皇子从小寄养在没有子嗣的刘淑妃膝下,本以为从此有个倚靠,谁知刘淑妃又是个命不长的,在三皇子四岁时便薨了。后来只能被交给皇后娘娘抚养,皇后娘娘有个太子爷需要照顾,哪里顾及得了他啊!养到了八岁,三皇子想必也是对皇后娘娘有感情的,结果皇后娘娘又病倒了!哎。现如今又给了李贤妃。就跟吃百家饭似的。不过我从小和侄女儿一处长大,我知道她的脾性,她为人素来宽厚良善,想必也是会将三皇子,跟五皇子同等看待的。”
正说着,奶妈抱着姐儿来了。唐容接过孩子,问唐母:“母亲,大姐姐可说了这孩子取什么名儿没有?”
王丽笈接话道:“上午去晏家送手钏的女使回来告诉我,晏家那边给哥儿取了名,叫晏鹄,倒是没提姐儿的。”
唐母听说,冷哼一声。
王丽笈看着唐母脸色不悦,立马赔着笑说道:“母亲,我们总这么姐儿姐儿地叫,也不是个长久法子。既然姐儿以后都在我们院子里养着,自然是可以由母亲作主取名的。”
唐母听到如此说法,望着那片海棠花架,兀自思忖着。
片晌,唐母接过姐儿,对着何青说道:“你们晏家其余两个姑娘,闺名都是用的些花儿草儿的,既是如此,我们也就不另辟旁道了。外祖母平生最爱海棠花,你就叫晏云棠吧。”
何青听着,想到:这个名字不错,挺美。反正我也不可能继续叫何青,那以后,我就叫晏云棠吧。
晏云棠咧了嘴笑起来。
唐母见她笑的开心,也跟着乐起来。一面朝着何青,一声声地唤着“棠儿棠儿”,一面漾出满脸的盈盈笑意。
王丽笈见唐母如此喜爱晏云棠,心里发痒,便在一旁悄悄地吩咐女使,去把唐文瀚抱过来,想让自己的儿子,也在唐母跟前承欢膝下。谁知片刻过后,唐文瀚的奶妈打发女使来回复,说二哥儿刚喝足了奶,才睡过去了。
王丽笈听完,在一旁悄声,恨恨地骂道:“真是榆木脑袋,睡下了也能抱过来啊,一惊动自然就醒了,晚点多的是时候睡!”
女使挨了骂,正欲返回去叫奶妈,王丽笈又想到晚间凉意渐重,心里虽有不甘心,也只得作罢,悄悄把她喝住了。
众人又围着晏云棠逗了一回,最后,各自回屋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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