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鼓时分,杭州城内大街小巷,已不见行人踪影,只有主街上,寥寥几家酒楼门口的栀子灯箱还亮着。透过虚掩的窗户,可以看见二楼依稀还有三两间阁子里,灯烛晃眼,酒桌上杯盏狼藉,酒客们此时都已尽了兴,有收势散场的架势。

    其时已入深秋,刚过重阳。

    即将修成一轮满圆的月亮,遥遥地挂在天际,微风浮动,牵着片片浮云从这玉盘眼前飘过,使得月光忽隐忽现,将城内东边永兴街五柳巷,巷尾中一座宅子的黑漆大门,晃得如水面般波光粼粼。

    这显然是刚翻新不过一两年的新宅院。院子倒是将整个五柳巷巷尾部分全占据了,但是从这两扇大门规规矩矩的尺寸来看,实在不足以与杭州遍地富商大贾的深宅大院相提并论。然而这宅子门首两端,各辟出了一方小天地,种满了翠竹,与大门院子内墙的翠竹,相互掩映成趣。这份雅趣倒是不落窠臼。

    大门顶端悬挂着一块烫金匾额,上面端端正正题着二字,“晏宅”。

    此时晏宅东院倚翠阁内,灯火通明,女使婆子们端着脸盆手帕茶水等,来来往往穿梭于倚翠阁院子和厨房之间。重阳留下的各色菊花盆栽,还在院中和卧房外的廊檐上堆叠着,此时,一个女使捧着一盆已经凉了的水,从卧房内小跑而出,不留神将廊上的一盆木香菊踢翻在地,也无暇顾及。

    另一边养心堂前厅榻上,卧着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妇人,正闭着双目养神,同时问道:“什么时辰了?”

    站在一旁的刁妈妈立刻回道:“寅时了,老太太。您要不还是更了衣,去里间歇下吧?”

    晏母听完,嘴角一撇,阴阳怪气道:“这院儿里的大娘子还没安生,我一个没用的老婆子怎么能安生呢!生个孩子,闹得全宅上下大半夜吵吵嚷嚷,让我怎么歇?只当是谁还没生过孩子呢!就她唐娘子啊,分外娇贵。她生孩子,唱的是主角,我们啊,都得给她当配角。”

    话到此处,晏母觑着眼,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半晌,她砸吧砸吧嘴,才继续道:“当年我生珠儿,难道不是头胎吗?临盆的当日,我还在地里松土呢!可知她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哪里懂得稼墙艰难,生个孩子就了不得了,套了辆大车,用来埋老鼠,真是小题大做。。”

    晏母说一句,一旁的刁妈妈就点个头,嗯一句。

    正冷嘲热讽着,一个小女使跑进来,忙不迭地给晏母报消息:“生了!老太太,大娘子生了!”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小丫头听问,喜气洋洋地赶紧接话:“回老太太,生了一对儿!有个哥儿,还有个姐儿。”

    “什么?!”晏母一听,哪里还有闭目养神的闲情,她把脖子一伸,顺势就准备站起来。一旁的刁妈妈见势,赶紧夺步靠近,将晏母从榻上扶起。地上的小女使窃喜,还以为晏母要给她这个报喜人打赏,谁知晏母连正眼都不瞧她,搀着刁妈妈就往门外走。

    倚翠阁上房内室里,提前半月就入宅住下的奶妈,正熟稔地给男婴洗去身上的血污,屋子里回荡着小婴孩急促有力的哭声。

    屏风后,稳婆看着手中的女婴,一筹莫展。这女婴比男婴先出来,但是从生下来到现在,已经有半盏茶的功夫了,她愣是没有哭过,虽然勉强能探到鼻息,但也十分微弱。这稳婆没了主意,正愁着要不要跟主人家说明。

    唐氏娘子因为产子数十个小时,体力已经被耗的所剩无几,正虚弱地躺在床上,望着自己的官人,从奶妈手中接过已经用襁褓裹好的男婴。她心中无限满足,暂时还未注意到一旁女婴的情况。

    就在这时,晏母搀着刁妈妈来到了唐宜的卧房中。她刚进门,根本无心入座,气势汹汹,径直对着卧房内的众人问道:“刚生下来的姐儿在哪?”

    这稳婆听见问起女婴,赶紧抱着女婴从屏风后走出来,对着晏母叫苦道:“菩萨啊,这孩子恐怕是。。恐怕是大不妙啊!到现在还不哭,鼻息也很弱。。”

    稳婆话未说完,被唐宜用微弱的声音,急促地打断:“还不快把郎中叫进来!”

    一个女使听了,转身就欲去请此刻在正厅候着的郎中,晏母却摆摆手将其止住。她说:“活不了正好,就是活着,我也打算溺了她。”

    唐宜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晏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怔了怔,见晏母面容坚决,丝毫没有胡说的迹象,随即望向晏怀珉。

    晏怀珉会意,他自然也是大惑不解。他语气中满是疑惑地问道:“母亲何出此言呐?”

    晏母一脸的煞有介事。她瞪了晏怀珉一眼,语气里带着不屑,回道:“我看着你们这些小辈,真是什么都不懂了。俗话说,阴阳双生,克父克母,你们倒好,在这里欢天喜地。这一对养下来,将来还不知道要造出多少祸事来。”

    此时,在锦被里裹着的何青,糊糊涂涂,懵懵懂懂,她听了半日,想了半日,终于弄清楚她们口里说的女婴,好像就是自己。

    何青前一刻失足落水后,慌乱间还不忘想到,所谓的人濒死时,脑海中会闪现一生啊重要的人啊之类的说法,都是骗人的。她万般懊悔,自己没有早点学会游泳,好歹学一学,溺水后如何自然上浮也行啊。她正以为自己已经快要不行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各种声音。

    她听了许久,才不可置信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好像。。。似乎。。。穿越了。

    何青还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他的事,问题就来了:我刚穿过来,怎么就有人要溺死我?好歹也得让我再活活,给我点时间,理清一下这是什么情况吧?

    于是乎,何青努力在这小小的身躯内,蓄起一股气,其实就是深呼吸,然后借助这股气,用力顶开嘴,卯足了劲儿,放声大哭。说是大哭,声音也还是挺弱,但好在是让大家知道这女婴是活的了。

    抱着女婴的稳婆听到哭声,瞬间喜逐颜开,大叫道:“哭了哭了,哎呀,终于哭了!”

    稳婆叫了两声,发现四下里无人出声附和,讪讪地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只有躺在床上的唐宜,长长地舒了口气。

    此时,晏怀珉把男婴交给奶妈,自己走到晏母身旁,将她搀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他欠着身体,对晏母说道:“母亲,我们是官宦人家,怎么能做出如乡野村夫那般,溺死婴孩的事儿呢?传出去,我这一州长官的脸,还能搁得住吗?况且,这是我的亲骨肉啊,母亲。”

    晏母听完,顿了顿,看似认真思考了那么一瞬间,然后回道:“那就送到福田院去吧。这么个不祥的东西,留着是祸害啊儿子!你听母亲的,天马上就亮了,现在就遣人送了去清净。”

    何青听了,不知道这福田院是个什么地方,从语境里猜着,大概类似孤儿院福利院。

    何青在心里骂道:这也太惨了!这老家伙是这婴儿的奶奶吧,怎么这么狠啊。

    晏怀珉见晏母意思坚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如何说服她。而关于这不祥的说法,晏怀珉不免狐疑。他倒是也听过一些有关龙凤胎的传闻,好的呢,说非常好,不好的呢,能说成是破天之祸。

    不过,无论什么说法,晏怀珉一律不往心里去。当下,他只是由衷地觉得,自己人到中年,一举添璋弄瓦,实乃美事一桩。他想了想,继续道:“母亲,儿子向来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言,什么克父克母,都是些目光如豆的愚昧之见。”

    晏母听完,气的一跺脚,指着晏怀珉就骂:“你还不信?哎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儿子!老母亲的话你不信,将来祸事临头,你就信了,可。。可那时候就晚啦!我不管你信不信,这个家我还是做得主的,这个家不是你晏怀珉一个人的,你害你自己不碍事,你别祸害一宅子的人!”

    晏怀珉欲待分辨,却被人抢了话。

    晏怀珅和洪秋夫妇,从睡梦中被叫醒,得到消息之后,急急地赶来凑热闹。二人眼角还残留着眼垢,显然还未来得及梳洗就赶过来了,生怕错过好戏。夫妻二人一面大呼着“哎呀,这可如何了得啊!”,一面走进内室,来到晏母身边。

    晏怀珅对着屋内的人说:“这是个什么事儿啊,哥哥嫂嫂日常积德行善,谁知道竟生出这样的东西来!”

    话音才落,一旁的洪秋绕到晏母身后,伸出双手,给晏母捶着肩,一双媚眼滴溜溜不停地转。她假意劝道:“母亲啊,您可千万别生气了。您年纪大了,何必因为二哥情急之下的两句话,就气坏了自己呢?二哥二嫂也是着了慌,谁曾想到会落下这么个不吉利的胎呢?他们也是一时懵着了,才没想到,母亲的决定,都是顾全大局,在为晏家考虑。母亲快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划算。”

    唐宜听了这番话,怒火中烧,险些当场晕死过去。她勉强撑起身子,怒问:“弟妹这话说的好机巧,依你的意思,我要弃了我的亲生女儿,才是为晏家考虑吗?否则,我就是大不孝,不顾全大局了?”

    唐宜的陪嫁,一名郝姓的女使,赶紧稳住唐宜,扶着她的双肩,让其躺下,给她掖好被子后,不停摇着头使着眼色,让她止住话头。

    洪秋挨了责问,怒火一点就起,但是碍于晏母在身边,也不好发作。她避在晏母身后,先是给了唐宜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又绕到晏母身前,蹲下,从捶肩变为捶腿。

    洪秋抬头望着晏母,一张娇艳的面庞上,扭出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诡辩道:“母亲,您看,二嫂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过是想替二哥二嫂解围,替母亲舒心。这二嫂也太多心了。”

    唐宜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正想骂回去,被一旁的陪嫁女使,死命按住被子里的手,不让其发声。唐宜无奈,又咽不下这口气,只得低声暗骂:“装,一天到晚就给我装,是口大锅也早装满了。”

    晏怀珅耳朵尖,隐约听到了只言片语,猜到唐宜在说自己的娘子。他脖子一伸,望向唐宜,气狠狠地说道:“二嫂说什么呢?我家娘子素日让着二嫂,二嫂怎么还对她有这样的成见。”

    唐宜听了,气的翻了个白眼。她不搭理晏怀珅,兀自喘着粗气,气鼓鼓地望着床榻上悬着的帐顶,将满腔愤懑,通过眼神,发泄在帐子身上。

    谁知洪秋听见晏怀珅为自己说话,腰板挺得更直了些,她决定将自己的委屈,上演得更加惟妙惟肖。她眼泪说来就来,抽抽搭搭,好不可怜。

    晏母见了,心疼地安慰洪秋,同时就开始出言指责唐宜。唐宜抑制不住,抽开女使的手,强撑着探出上半身,对洪秋喝道:“我说弟妹,你我同为女子,又是妯娌,你何苦为难于我,拿我当软柿子捏?你也是为人母的人,若是今日母亲,要丢了你的茉儿,你又是什么说法?”

    洪秋又一次挨了唐宜的责问,以她的脾性和心气,哪里肯善罢甘休。

    瞬间,屋内就炸开了锅。

    洪秋、晏怀珅、唐宜、晏母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捉鸡骂狗,夹枪带棍,吵得不可开交。他们话里有话,杀人不用刀剑,但刀刀见血,剑剑封喉。

    晏怀珉耳闻目睹着屋内之人,你来我往地闹腾,谁都不愿居于下风,一声高过一声。他只觉得头痛,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自己默默走到稳婆面前,接过襁褓中的女婴,走到榻前,在晏母身边坐下。

    他看着怀里的小女婴,虽然看着羸弱,似有不足之症,呼吸浅弱,但是一张小脸,粉妆玉琢,大眼睛滴溜溜望着他,甚是乖觉可爱,倒是不像刚出生的孩子那般,皮松肉垮的。晏怀珉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摩她,逗着她。

    何青望着眼前这个抱着自己的人,想着:这个男人看着挺有气魄,长得也不赖,给我当爹倒是不错。但是看他刚才在他妈面前那个样子,好像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恐怕。。也保不住我啊。。哎,我一个前途大好的二十一世纪女青年,穿越到一个婴儿身上也就算了,看着家世不错,但是竟然都要把我给扔了,难道我从此要在这里,当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吗?看这天气,我能活过两天吗?

    想到这些,何青也只觉得头痛。

    正当她对自己祸福难料的前途,感到头疼不已时,一声沉稳有力的质问,划破夜空,落在屋内。

    “亲母可教训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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