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萧衍消息的时候,已是翌日的日上三竿。

    白昼的宣城,重新陷入了一贯的繁华和喧嚣。临近城门,能瞧见十几匹骆驼扛着几大麻袋的货经过,今日是过关的日子,来自西域的商贾们自城门下鱼贯而入。

    晏顷迟焦急的站在城门口,等待入城门的驼队像一座流动的小山丘,稀稀拉拉绵延了几里地,驼背上厚重的褡裢和箱笼随着骆驼迟缓的步伐,敲击着背部。

    驼铃悠悠,晏顷迟在击响声中逐渐失了耐心,不再等待,直接从城门上飞掠而去,惊得下面商贾还以为货被偷了,追着喊了半天。

    萧衍是被沈闲找到的,沈闲腕上的蛇骨引着他在城郊找到了萧衍。

    遇到萧衍的时候,萧衍身上还是单薄的白衫,光着脚,那衣裳破碎凌乱的挂在身上,从大腿撕裂到衣摆。

    秋日里冷,冷风夹杂着寒意从耳边呼啸而过,卷起衣衫,能瞧见他冻得发红的双膝和脚踝。

    沈闲没说什么,而是把自己的外披盖在了萧衍身上,背着他回到了客栈,通知了贺云升。

    等到了客栈,萧衍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房间不大,一个小巧的镂空烛台上还燃着烛光,橘黄的暖光,混在窗棂里铺进来的日光中,显得微弱又多余。

    感受到身上的暖意和热息骤失,萧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白影从眼前晃过去,他下意识的要脱口而出晏顷迟时,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人,而是沈闲。

    沈闲今日穿了身月白的短袍,在日光里泛着偏似浮云的颜色。

    “二阁主。”萧衍轻轻念了声。

    沈闲闻声回头,看见萧衍醒了,温声问道:“药我配出来了,我带你回家,不去宗玄剑派了。”

    萧衍盯着他,眨了眨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之后,捡了句最闲的闲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阁里的时候,听说你出事了,就赶过来了。”沈闲把别的事情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饿不饿,想吃什么?”

    萧衍点点头,说道:“随意吧。”

    沈闲出去让伙计做了白粥,回来时没留意,只是虚掩上了门。

    屋里日光太甚,他拉上了窗边的帘子,厚重的布帘遮住了外头的阳光,桌上灯烛未熄,扑面而来的烛光淹没了他们。

    晏顷迟从外面刚赶过来,风尘仆仆,将将要进去时,又觉得身上的寒气太重,自个儿站在外头,掸了掸袍子,又干站着晒了会儿太阳,直到晒出了点薄汗,才施施然踏进了客栈。

    客栈今日被京墨阁包下来了,里头的人全是京墨阁的弟子和晏顷迟宫里的弟子,怕引人注目,这些弟子都未着校服,但从说话时的插科打诨到站立时的姿态,仍旧可以辨认出那些是京墨阁弟子,哪些是宗玄剑派的弟子。

    弟子们聚在一处,因宗门不同,难免相互打量,两拨毫无交集的人,因同一个阁主,三俩成堆,轻声谈论了起来。

    贺云升遥见师尊来了,和诸多人交错而过,迎上来,低声禀告道:“人是沈阁主在城郊发现的,已经喂过药了,现在在里面歇息,沈阁主说等您来了,先在外面等会,再进去。”

    “他还好吗?饿不饿?做吃食了吗?”晏顷迟问道,“把他带走的人找到了吗

    ?”

    “二阁主方才出来了一趟,不晓得是不是去吩咐做吃食的,伤势的话,我没见到萧阁主,不好说,”贺云升答道,“至于带萧阁主走的人,我已经派了人去城郊寻踪迹了。”

    “知道了。”晏顷迟说罢,转身下了楼。

    客栈的伙计听见有人走进了后厨,忙说道:“今个儿不开门了,回去吧,有贵客包场了,忙着呢。”

    “是在做吃食吗?”晏顷迟问道。

    伙计闻声抬头,瞧见是一个贵公子模样的男人进来了,他的衣着与今日瞧见的那群公子们都不同,胜雪的白衣下是一双白色的长靴,珠帘自他身后晃动着,他望过来,瞧着没有什么精神,眉间乏倦,偏眸色清润,像秋日里的湖面,冷里又盛着日光灼烤后的暖意。

    他靴子上沾满了泥污,身上也有些许浮尘,该是风尘仆仆赶来的。

    “在做吃食。”伙计答道,“是楼上公子吩咐煮的粥。”

    “我来吧。”晏顷迟说道。

    “什么?”伙计没明白其中意思。

    “我来做吧,”晏顷迟将银钱搁到旁边桌上,“你去东头的饽饽铺子里买几块红豆栗子玛,还有蜜三刀回来。”

    “好好。”伙计顿悟,这是要自个儿做吃食给楼上那位送过去,忙不迭拿着钱去东市了。

    屋子里,萧衍侧枕在床榻上,看沈闲的影子从脚下地板,拖到了墙面上。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马蹄踏过官道,带起的朔风,扬了一路尘土。秋日干燥,屋子里靠窗的摆设,还残留着日光灼烤后的余温。

    两人静了好半天,萧衍察觉到了沈闲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脸上。

    “不睡了吗?”沈闲面上捎着笑意,借光瞧他,“还是想聊点什么?比方说,你怎么会在城郊?”

    萧衍指尖摩挲着被褥上的纹路,一下又一下,瞧着有几分委屈的意思。

    “不说这个也没关系,”沈闲气定神闲的坐在椅子上,说道,“你在宗玄剑派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委屈?你尽管说,有什么委屈我替你做主了。”

    “你是二阁主,我是阁主。”萧衍的声音闷闷的,“如果连我都挨欺负,你还能做得了什么主。”

    “哦,这么说,那看来是受了不小的委屈了,”沈闲若有所思的说道,“是他们把你丢在城郊的?裴昭手下做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需要和周青裴再好好谈一谈了。”

    萧衍摇头,轻声说:“不是。我倒没有受什么委屈,不过被巫蛊蛇咬的事,确实和裴昭有点关系,但是这件事我自己可以解决,不劳二阁主费心了。”

    “你要自己解决吗?”沈闲走过来,蹲下身,和萧衍平视着,温声说道,“哪里不高兴,和我说说,没关系,我在这里,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了,晏顷迟也不行。”

    萧衍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话,他抿抿唇角,没来由的笑起来,说道:“算了吧,我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纨绔,咱们俩个加一块儿对付晏顷迟,都只有挨打的份。”

    沈闲没说话,他看着萧衍,微微皱眉,几次欲言又止,都未说出话。

    萧衍凭着敏锐的直觉,从他的眼神里窥探到了什么,却还是佯作不觉的说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

    有话想跟你好好谈谈,你愿意么?”沈闲模样不似玩笑。

    他鲜少有如此正经的模样,打见面时起,便多半是在逞笑容,他是个风雅的公子,不同于晏顷迟的君子端方,萧衍能瞧得出他裘马轻狂的过去,浅识时,觉得是花架子,再看时,才觉着是一个逍遥公子烙在骨子里的随心所欲。

    “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萧衍在笑,笑里有自嘲的意味,“很久没人这么跟我说话了,也没人愿意听我说一说。”

    “不是这样的阿衍,你是京墨阁的阁主,别说阁里弟子都该听你的,”沈闲望着他,声音低且沉,“总有一日,萧衍这个名字,会四海朝暮,八荒九州都尽归你麾下,我守着你高坐明堂,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萧衍闻言,倏然一怔,他看着眼前人,眼风一偏,又落到了他延伸到墙上的影子。

    烛光昏昏,将熄未熄,照着这狭窄的清净之地。

    光线太黯了,萧衍忽然有种两边墙倾倒,他被挤压当中的错觉,费力的喘了两口气,偏过脸去,想要掩住眼低的不知所措。

    “你……”他顿了顿,半晌后仍是不知所言,“你怎么知道……”

    “嗯。”沈闲并没否认,“很奇怪吧,明明认识没有多久,但却是认出来了,我没有刻意去调查你的过去,只是……你让我去查江家的时候,我跟着线索猜出来了,你是萧衍,你是三百年前被世人所赞颂的天枢神君,我自小就知道你,你是我艳羡了半生的人,青衫薄幸的少年郎。”

    他没有提到萧衍声名狼藉的事,只提到了萧衍声名鹤立的时候,让萧衍又是一怔,太久了,久到连自己都忘记了曾经走马长楸间的少年。

    原来还是有人记得的。

    “你以前是谁?”萧衍认真瞧他,沈闲眉眼清俊,笑中有暖,初次见时是个不苟言笑的公子,摇起的扇子里藏着风流的神韵。

    沈闲是个聪明人,萧衍并不否认这点,连段问都能看出来的事,沈闲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他不曾说过,他对萧衍始终持着热忱衷心。

    萧衍之前也能悟出点什么,但是他没在意,又或者是佯作不在意,不想捅破这层薄纸,让别人窥探到自己顽劣的过去。

    只是,他如何也没想过,沈闲竟然会在这时候,向他坦白。

    萧衍有一瞬的迷茫,说实在的,他是白骨露野里走出来的人,见多了生离死别,

    到了最后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人,沈闲以前出现过在自己身边吗?还只是远远旁观着昔年尘土簌簌溃散?

    他都不晓得。

    “籍籍无名的小辈。”沈闲故作轻松的笑了,笑着轻叹,“你不会记得的。不过我记得你,这些事,我们等回京墨阁了再说。以后你这张假皮可以取下来了,不必遮掩,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三百年华庭都该散场了,荒唐事就留在过去吧,你现在是我京墨阁的阁主,没有人敢说你的不是。”

    萧衍忽然觉得,谎言这样被戳破了,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点点头,也是笑,笑而不语,又或者不知道说些什么。沈闲瞧着他的长睫上浮着光,微眨了下,又眨了下。

    “好了,余下的事,等你好些再说,现在我们不提这些。”

    “嗯。”萧衍应声。

    “师尊。”一扇门外,有人低声招呼。

    晏顷迟心一坠,猛地回过神,瞧见是贺云升,不知何时站在了身侧,正奇怪的看着他。

    “怎么了?”晏顷迟朝后退了几步,从虚掩的门缝边退出来。他没听清楚两人在说什么,也不齿于用术法去偷听萧衍的谈话。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沈闲蹲在床边,萧衍在同他笑。

    “师尊怎么不进去?萧阁主还没醒吗?”贺云升偏过脸,想朝门缝里看看,但是视线恰巧被一座置花架子挡住了。

    他复又收回视线,看着晏顷迟碗里的粥,粥煨了小半个时辰了,还热气蒸腾,因为放了太多谷物和蜜饯,瞧起来稠的跟腊八粥似的。

    “这是您自己煮的粥吧?”贺云升觉得眼熟。

    记忆里,每回凛冬,师尊就爱给他们做这个,尤其是那个外门的小师弟,不爱吃咸粥,喜甜,是以,师尊每回做的时候,都只煮甜粥,甜粥里还要多放很多蜜饯和谷物,甜的齁人。

    尤其是,晏顷迟事后还总是不肯承认自己偏袒人,就说粥都是后面弟子煮的。

    他们年纪稍大,不爱吃甜,可外门的小师弟爱吃,是以,贺云升最后被迫学会了自己煮粥。

    晏顷迟下意识想用手挡住,不想给人认出来,但粥上热气不散,手刚放上去,就被热气烫了手。

    “是,后厨的伙计临时有事出门了,我恰巧进去,就帮着看了一下。”他仓促的说道,“……不是我做的。”

    瞧着不像。贺云升在心里暗自腹诽,不会有伙计不知道这么甜的粥会齁死人的。

    晏顷迟看出了他眼里的不信任,又不苟言笑的说道:“对了,我还有事情要吩咐,你替我先拿着粥。”

    贺云升还没应声,手心一沉,托盘已是被放了上来,“师尊……”他小声的喊,见晏顷迟没有回首的意思,又怕打扰到里面休息的人,只好把托盘放到旁边弟子手里,追了上去。

    两人这边刚下去,后面沈闲走出来,看着走廊上站满了弟子,问道:“吃食做好了吗?”

    接粥的是京墨阁的弟子,全然不晓得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就直接把粥端了上去。

    沈闲看着托盘里的粥,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这……”他几次想要接过来,又觉得萧衍病刚好,属实不该吃这样的东西。

    萧衍见沈闲站在门口半晌不进来,坐起身,问道:“怎么了?”

    “没事。”沈闲合上门,终是没有接过托盘里的粥,“是伙计问你还想吃什么,方才端上来的粥蜜饯放得多,都快成粥糊糊了。我让他们去重做了。”

    甜粥?萧衍抬眼,没来由的想到了以前在九华山时,每回凛冬,弟子们就会围在一起吃碗甜粥驱寒,那甜粥煮的跟腊八粥似的,里面满满的全是蜜饯。

    晏顷迟告诉他们,是后面掌厨的弟子做的。萧衍其实不大爱吃那个粥,齁甜,甜的他每次吃完夜里面都要渴醒,但碍于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他也只能佯作高兴的吃很多。

    晏顷迟那时还以为他爱吃,每次都要多给他盛很多。

    好在后面贺云升会煮粥了,才让他从那碗甜粥的阴影里走出来。

    “不必了,我不是很饿,”萧衍轻声说道,“其实

    也不大想吃粥。”不知怎地,他现在想起来那碗甜粥仍觉得胃里泛恶心。

    “你想吃什么?”沈闲温声问道。

    “酥饼。”萧衍说话时也没什么气力,“东市有家饽饽铺的酥饼很好吃。”

    “好,我让人去给你买。”沈闲说罢,又出去了。

    客栈外,晏顷迟估摸着时间,觉着伙计应当从饽饽铺回来了,想要提醒他一会别多说话。

    贺云升追到客栈外,说道:“师尊,我有话要同你说。”

    “什么话?”晏顷迟看他。

    贺云升瞧了眼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问道:“我好几日都没见着苏纵了,您是安排他去做事了吗?”

    “我让他去槐安堂看着那日出事的弟子去了。”晏顷迟说道。

    贺云升倏然一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压低了声儿说道:“师尊,您且跟我来。”

    晏顷迟缄默,跟着贺云升沿走廊往里去,到了别处。

    客栈外,伙计提着食盒,欲要迈进去时,遥见前面有别的伙计下来,老伙计头发花白,提着袍子,从二楼匆匆跑下来,走得急。

    两人在外头打了个照面,小伙计上前招呼了声“哥”,问道:“去哪儿?”

    “上面的贵客吩咐,要去东市的饽饽铺买糕点来。”老伙计说着,瞧见了他手上的食盒,细竹编成的小花篮子,上面印着饽饽铺的漆,拎在手里精致小巧。

    “你从饽饽铺来?”老伙计问道。

    “嗯,一位公子爷让我去饽饽铺买了糕点,正要送上去呢。”小伙计说道,“里头是红豆栗子玛,还有蜜三刀。”

    “呀。巧了这不是,”老伙计一拍大腿,“应当是同一个人要的吧,我给他把糕点送上去,你去后厨把粥重做了。”

    “啊?”小伙计奇怪,“粥没做好吗?方才他们其中一位爷让我去买糕点,要自己煮粥呢。”

    “那粥做的不行,送上去又要重做了,说是病人吃不了这种甜粥。”老伙计说道,“说是要你自己看着,做点养胃的东西就好。”

    “好好,我知道了。”小伙计把食盒递过去,自个儿又回后厨忙去了。

    ————

    晏顷迟站在日光里,听贺云升说道:“我昨日去槐安堂没见到他,那里面的医修说,苏纵已经回宗门有些时日了。”

    晏顷迟缄口未言,贺云升接着说道:“我传音给他好几日,都没收到回复。我本意是想问问您,他去哪里了。另外,萧阁主这件事,我们宗玄剑派无法再管了,他们二阁主要求萧阁主必须跟他们回去,我们没有理由留着萧阁主的,不过我想,既然蛊毒的事情解决了,那倒也确实……”

    良久的沉默,晏顷迟目光里瞧不出喜怒,只有日光落进去,反衬出的微光。

    贺云升瞧着他,忽然发觉师尊比以前消瘦了,连衣裳都不大合身,其实,晏顷迟的容貌从不随着岁月的流转而显现出风霜感,眉目间的深邃,倒像是给他披上了朝暮岁月的浮光。

    可现在,贺云升与他一并伫立于此,才深切觉得,师尊并不是未老,而是风霜的痕迹,落在了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晏顷迟揉眉心时,透出的无尽的乏倦和疲惫,那皆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哀恸,原来师尊也会难过,但他的难过,兴许只有他自己能懂。

    两个人相继静默。许久后,晏顷迟才说道:“你去苏纵住的地方看看

    罢。有什么事,等萧阁主醒了,我再问问。”

    ————

    萧衍坐在床榻上,盯着眼前的糕点发怔。

    酥饼被烤的焦黄油亮,上面撒了满满的芝麻,乍一瞧,落了层霜似的,一块块堆叠在盘子里,热气腾腾。

    萧衍又看了眼下头摆列整齐,装在盒子里的糖酥,略迟疑的问道:“晏顷迟……来了吗?”

    沈闲不明白他话里何意,倒了半杯热茶,想要等放温了,再端给他喝。

    “方才出去时,没看到。”沈闲说道,“不过我先前通知过他了,想来,应当一会就赶来了。”

    “这几样糕点都是你叫人买的么?”萧衍又问。

    “嗯。”沈闲说道,“怎么了?不爱吃吗?”

    萧衍没了话说,半晌过后,低声笑道:“没有,很喜欢。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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