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完床,随玉才发现莺时正倚在窗口,望着园子里的影影绰绰。

    她在莺时身边服侍两年有余,以前确实见过莺时因为思念殷旭这般倚窗等待的情景,可今晚瞧她这被烛火笼着的背影,总是让她觉得眼前的莺时和曾经不大一样。

    “床已铺好,小姐早些歇着吧。”随玉拿起床头木几上摆着的扇子,道,“夜里也还热,奴婢给小姐打会儿扇子,凉快了也能睡得舒服些。”

    莺时仿若未曾听见随玉的话,仍在窗口站了会儿,一点儿异样都未发觉,这才放弃,失落地回去床边,摇头道:“不必了,你也歇着去吧。”

    随玉看她闷闷不乐,并未就此退下,依旧给她打起了扇,试探着问道:“小姐在想什么?”

    等不来云辛,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薛沅,想要从身边这些人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更是不能够的,一旦想起这些,莺时便不由沮丧。

    她不想扯谎,亦懒得敷衍随玉,便充耳不闻,兀自躺下,道:“歇着吧。”

    随玉见套不出话来,自懒得理会莺时,放下手里的扇子,熄了房中的灯火,就此退了出去。

    听着随玉关上房门,一切安宁如旧,她心头那些希望仿佛就这样被隔绝,实在丧气。

    莺时因云辛久不现身烦恼,也生自己的气,气为何至今都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以至于如今这般彷徨犹疑,当真每时每刻都不得安宁。

    如今毫无睡意,莺时便一直生着自己的闷气,不觉时间流逝,夜色渐浓。

    莺时又因无从找到突破眼前局面而苦恼地叹了一声,却听见房外的花圃里传来窸窣的声响。

    她登时坐起身,朝床外探出身去,双手扣着床沿,死死盯着窗口。

    窗扇上映下的月光里,渐渐出现一道黑影,她认得,那正是云辛。

    莺时忙去开窗,一时未留心,碰得那挂在窗口的风铃发出声响。

    她唯恐这声音惊动了其他人,赶忙双手捂住,就此剩下那被推开了一半的窗,漏了一片月光照了她半身。

    窗外之人替她将那半面窗扇打开,倾泻而来的月华照着莺时慌乱的神色。

    她未施粉黛,经这月光一照,脸色更白,衬得双眸愈黑,却似掬了清水在眼里,晶莹潋滟。

    云辛抱臂依着窗框,看着她抬手捂住风铃的模样,再是冷冽凌厉也不经意间流露几分柔和,道:“快换衣服去。”

    “换衣服?”

    云辛看她一身宽松的真丝裙子,摇头道:“你要穿成这样去见薛沅?”

    莺时诧异道:“你已经安排好了?”

    “趁着殷旭今晚赴宴……你走是不走?”

    “走。”莺时用力点头,却见云辛没有动作,她道,“你……把窗关上。”

    云辛忍俊不禁,这才将那被自己压着的窗扇替她关上。

    时间紧迫,莺时来不及过多收拾,便只是换了衣裳,连发髻都未梳,简单将头发都挽在一边肩上,用发带束好,便跟着云辛趁夜离开了幽淑园。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莺时这趟算得上驾轻就熟,安静伏在云辛背上,听话得很。

    云辛为给她争取时间,脚程比之前快了不少,背着莺时穿行在沉沉夜色中,连着过了三条街才到目的地。

    是一座门户不大的小院,门口挂着一盏精致的六角灯笼,像是有意在为踏月而来的人指路。

    莺时看着那一点在晚风里轻微晃动的烛火,问道:“薛沅在里头?”

    云辛点头道:“这是他的私产,他定的地方。”

    说着,云辛为莺时推开关着的木门,道:“薛沅已在等候,快进去吧。”

    莺时之前与薛沅的见面都不甚愉快,这次还是在薛沅的地方约见,她不免紧张也少不了顾虑。

    看莺时迟疑不前,云辛催促道:“都到门口了,怎还拖拖拉拉的?”

    听出云辛言辞间的斥责之意,莺时一咬牙,顺着点在院中引路的灯火往里头走去。

    这间院子进深不大,莺时很快便到了最深处的房间,房外同样点着六角灯笼,只是这次是红色的。

    她想起那些挂在瑶春馆外的红灯笼,与眼前这两盏一样笼着看来暧昧的光线。

    心绪因此有了稍大的起伏,莺时透过门扇上的烛影,确定房中已有人在等待。

    她最后深深吸了口气,走去门外,叩门道:“薛校令。”

    房中人亲自为她开门,来的是薛沅,却又和莺时印象中的他不大一样。

    曾经的薛沅一身细缎精工,从头至脚无不精致讲究。

    可此时站在莺时面前的他,却是一袭粗布简衣,木簪束发,除却依旧周正清贵的眉眼,他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终于等到莺时,薛沅莞尔一笑,侧身为她让道,道:“余小姐,请。”

    莺时提裙走入房中,看案上已备了茶,两只杯子里,一只倒有茶水,一只空着。

    她坐去空着的那只茶杯前,见薛沅只是关门,一直没有落座,她问道:“薛校令不坐吗?”

    薛沅一手扶着门扇,背对着莺时又站了一会儿,方才拂衣坐去莺时对面,道:“不是亲眼看着余小姐,只听方才这几句话,我定以为是她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房中烛火暗昧,莺时看着薛沅,竟觉得他清愁追忆的神情里透着温善柔软,多少缓解了她心中的设防。

    莺时道:“我找薛校令,不是为了与顾小姐比较,而是想知道一些她曾经的事。”

    薛沅正为莺时斟茶,听她这样说,他的动作微微一滞,稍后才恢复过来。

    待倒完了茶,放下茶壶,薛沅道:“第一,过去之事多说无益,殷旭要与你成亲的消息已是开诚布公,此时你要追究,对你们的关系没有任何好处。第二……”

    薛沅轻声一笑,啜了口茶,笑容客气也颇为疏远,道:“我与殷旭的关系如何?余小姐找我询问,不怕我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莺时原本并无把握能从薛沅口中问出什么来,毕竟如果她与殷旭顺利成亲,那么薛沅便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更有机会跟郑渔卿在一起。

    但她一见薛沅今夜的装束,便猜到他已经知晓自己约见的目的,今晚未必大有收获,至少不会白走一趟。

    “薛校令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与文初的感情。我只是对顾小姐好奇,所以才想多知道一些她的事。”莺时道。

    薛沅打量着眼前素净却依然娇俏清艳的这张脸,与昔日的顾青棠确有相似之处,尤其是这双眼睛,只消眼神再清冷疏淡一些,便是如出一辙了。

    薛沅越看越痴,仿佛时光倒流,那个接受了方才进入郢都落魄自己的顾青棠又重新坐在了面前,只是没有抱着那把她珍爱的琵琶,不似过去那样为他弹曲,唤他德仪。

    薛沅端坐如君子,然那逐渐浓郁的眼神却越了矩,丝丝缕缕缠在莺时身上,早抛开了规矩礼数。

    莺时不喜薛沅这般热烈直白的目光,拿起桌上的茶杯再用力放下。

    茶水震了出来,烫了她的手,而那“夺”的一声,也将薛沅从对故人的沉湎中拉了回来。

    他颇为促狭地收回视线,垂眼缓了缓内心翻涌的情绪,良久后才道:“我也不知如何说,不如余小姐问,我来答。能告诉你的,我不会隐瞒。”

    说着,薛沅挺了挺脊梁,那背像是绑了戒尺一般,补充道:“事关青棠,我不敢胡言乱语。”

    烛火中,他的神情与坐姿一般看来郑重非常,亦是让莺时跟着认真起来。

    莺时将手上的水渍擦去,放了帕子在一边,问道:“薛校令认识顾小姐的时候,她处境如何?”

    “已是入了瑶春馆,当了闻名郢都的清倌琵琶手,是……”薛沅在此停顿,方才还看来平静的眼波渐渐阴沉下去,声音也冷了几分,道,“众所周知,她是殷旭养在瑶春馆里的。”

    这点与莺时知道的无甚出入,她又问道:“顾小姐的身世,薛校令知道多少?”

    薛沅蹙了眉头,不甚平稳的眼波里闪动着诸多情绪,斟酌了多时,期间不自觉地又饮了口茶,才缓缓说出了他口中的故事。

    “青棠原是郢都前任会首顾有容的独生女,后来顾有容因参与私贩军械被朝廷下了重罪,举家遭到株连。青棠本该被流放至塞北苦寒之地,但后来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郢都,还沦落风尘。”薛沅眼底尽是莫可名状的情绪,既有对顾青棠的同情怜爱,亦有对这反常情况的猜疑不解。

    “不过郢都的事,谁又说得准。只要布置妥当,活人能死,死人也能活。”薛沅道,“想他殷旭靠着武安侯一路平步青云,想要留个人,又有何难?又有谁敢质疑一个本被施以流刑之人为何重新出现在郢都?”

    见莺时若有所思,春山颦蹙,薛沅问道:“余小姐还要听?”

    莺时点头:“有劳薛校令。”

    薛沅却道:“我听说,殷旭过去是跟着顾有容的,说不上是得力助手,总能管点儿事。而顾有容一出事,他便接手了郢都商会会首的位置……”

    薛沅拿起茶杯浅饮一口,神情和口吻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余下的未再多说,点到即止。

    莺时虽不能完全明白薛沅所指,但他那古怪诡谲的眼波烧在此时含混暗昧的烛火里,由不得她不多想,顾有容的死是否与殷旭有关。

    “说回青棠。”薛沅放下见底的茶杯,拿了茶壶添茶,道,“我认识青棠时,她与殷旭已经纠缠难解。但细细想来,殷旭那时是什么样的身份,真要为青棠解围,为何不直接将她赎出去,反而任由她留在瑶春馆,身陷风月,无法脱离?名义上,殷旭看似万般呵护青棠,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羞辱她,折磨她?”

    薛沅所述确实给了莺时另一种关于现实的可能,也令她对殷旭的为人品性有了更多的猜疑,但听他这样直截了当的指责贬低殷旭,她还是忍不住回护道:“文初不是这样的人。”

    薛沅轻蔑一笑,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怕这世上唯有青棠最清楚。”

    眼看着莺时起了恼怒之意,薛沅依然从容镇定,眼底反而漾出层层笑意,道:“任凭殷旭如何不甘,青棠都不会正眼看他。如此说来,比之于他,我倒是在青棠这儿略胜一筹。”

    “你是说,文初他……”

    “今夜只谈青棠,殷旭如何,余小姐自己回去问他。”薛沅道,“话既到此,我便与余小姐伸个冤。”

    莺时不解他是何意,问道:“薛校令何出此言?”

    “殷旭说我忘恩负义,攀龙附凤。我不否认,我来郢都便是为了出人头地。青棠在我最落魄时出手相助,我心中感激,但她帮不了我,我必会离开她。”

    薛沅坦荡,但到底做了寡情薄幸之事,莺时不喜,便没了好脸色,沉着脸道:“薛校令都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冤屈要诉?”

    “我要诉的便是,殷旭恨我入骨,是因青棠留我做裙下之臣,但我却也只是她用以思念旧人的工具。我与她算是彼此利用,称不上是始乱终弃。”

    台上的烛火忽地跳动,烛花响起时,莺时蓦地想起一个名字,不由收拢袖中玉指,黛眉蹙紧,问薛沅道:“薛校令可知那位故人的名讳?”

    薛沅沉思片刻,道:“依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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