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言笙终于看到一辆马车在小院门口停下,马车上下来一男子,身后跟着一背着药箱的药童,两人前后进了小院。

    韩王见状迎上前,拍了拍那人肩膀道:“今晚有劳孙先生了。”

    来人拱手一礼:“殿下客气了。”随后又朝着言笙和沈庭琛分别颔首。

    言笙心中焦灼,她替那人引路道:“这位大人请这边走。”随后,言笙便引着那孙先生入了上房。

    孙先生是有自己看诊工具的太医,他刚坐到床榻边,他的药童便利索地将他的针灸包打开奉上,他先是替幺幺问诊了一番,随后便让那药童帮忙,三下五除二地拆掉了幺幺身上的纱布。

    “诶,你这是做什么!小儿受伤了,你怎的还解开包扎的纱布!”原本替幺幺看诊的大夫见状喊出声来。

    孙先生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他骨头断了,你不说先给他接骨,就这么给包扎上,怎么可能好?”

    那大夫闻言踌躇道:“他身上伤处太多,有几处伤在骨头上,小儿骨头软,这会儿又正在发热,我怕接不好给他再弄严重了。”

    “那还不赶紧过来帮把手?!”孙先生怒斥道。

    “是是是。”那大夫连忙上前替孙先生按住幺幺的上半身,只见孙先生抬起幺幺的胳膊,手中动作利索,往上使劲一送,便听得咔嚓一声,随后便是幺幺惨烈的哭声。

    言笙和苏婠婠站在一旁皆不落忍,两人前后出了上房,把空间留给孙先生和大夫们。

    走到院子里,苏婠婠先是冲着韩王一礼,随后便拐入了东厢房,言笙则是在韩王身边停了下来,她四处看了看,没瞧见沈庭琛,遂问道:“沈太傅呢?”

    韩王眉心紧蹙,他缓了缓,随后说道:“西市那边的动乱我们刚派人镇压住,转头便听得其中一队人逃脱了,他们走的路线正好经过青雀街,一群人劫走了广宁的马车,沈兄前脚刚走,这会在去救广宁的路上。”

    言笙眼前一黑,一个趔趄没站住,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韩王一直观察着她,见她倒下连忙将人抱住,借韩王的力道缓冲着,言笙慢慢跪坐在地。

    “昭宁!昭宁,你别担心,车上不止有广宁,还有晁珩、董少禹,还有沈君泽,他们三个男儿,定能护住广宁,再说沈兄已经出动了,定会将广宁安全送回宫中的,你——”

    韩王话说到一半,便觉得怀中之人这会正止不住地颤抖,他知道,昭宁不只是在害怕,她还在自责,为今晚接连发生的所有事自责,可这并非是她的过错,韩王只能用力将怀中的妹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言笙伏在韩王的怀里,一双手紧紧揪着他身上的衣料,此刻她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惧意自地底下攀升上来,犹如藤蔓一般将她整个人缠绕其中,她迫使自己恢复平稳的呼吸,脑海里不断回荡着燕王临走时的那句别慌。

    她不能慌,她决不能慌。今夜发生的事已经太多太多,若是她也倒下了,那便会成为他们新的麻烦,她能撑住,她必须撑住。

    回想一整个晚上,先是幺幺被打成重伤,卫娘子也命悬一线,后来薛纪淮追踪罗俊彦不知下落,如今沈庭琛正赶去营救广宁公主,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一整个跌宕起伏的上元节,将脉络梳理清楚后,好似有什么清晰显现出来。

    言笙借着韩王的力晃晃悠悠站起来,她稳了稳心神,颤声道:“四兄呢?”

    “四兄这会正在巡防营,怕是走不开,你有什么事?”韩王揽住她。

    “不,”言笙转过头看向韩王,“他不能走开,四兄这会儿,必须在巡防营。”

    看着言笙浸满水光的一双明眸,韩王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今晚接二连三的事件频发,她这是担心齐王的安全。

    “八兄,”言笙紧紧握住韩王的护腕,“回去,回到四兄身边去,今晚四兄身边不能出任何岔子,你们都不在,就是最大的危险。”

    言外之意,调虎离山计。

    韩王神色挣扎地看向言笙,的确,他们在明,敌在暗,若是真的叫他们钻了空子,一旦威胁到齐王的安全,一切都得不偿失,今晚不能再出任何一个意外了。

    “去吧,”言笙眼神坚定望向他,“这里有我,相信昭宁,我能撑起来,八兄回去护好四兄,救下皇姐,我在这,等九兄他们回来。”

    挣扎再三,韩王还是重重地点了头,他将自己身边所有的亲卫尽数留下,只一人单枪匹马杀回巡防营。

    看着韩王隐入夜色,言笙独自跪坐在狼藉的庭院里,她抬起双手,痛苦地掩面低喝,远处寺庙的钟声响起,伴随着打更人的敲锣声,上元夜彻底过去了,新的一天,已经在无尽的黑暗里悄然到来,昨夜的灯火阑珊,彻底成了过去。

    孙先生为幺幺诊治过后,一身的大汗淋漓走出上房,在婠娘的搀扶下再一次走入东厢房,言笙看过幺幺后,回到正厅端坐于上首,等待着孙先生对于卫娘子的宣判。

    子时三刻,苏婠婠走出东厢房,失魂落魄地走到言笙面前,两个女子相对无言,言笙示意她坐下,苏婠婠摸索着椅子的扶手瘫坐下来,整个人尽显疲态。

    她们都知道,卫娘子能不能熬过去,全看今晚了。

    丑时一刻,言笙和苏婠婠手边的茶不知换了几盏,一盏更比一盏浓,言笙拿起茶盏灌下大半杯,随后对苏婠婠说道:“婠娘,去找些纸笔来。”

    苏婠婠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回屋找了一套薛纪淮教幺幺写字的纸笔来,言笙望着面前的纸笔,她深吸一口气,提笔慎重写下一行行小楷。

    寅时刚过,孙先生终于从东厢房中走了出来,不同于来时,这会他早已累到虚脱,为病人看诊其实是项体力活,更别提,还是这种命悬一线且必须全力抢救的病人。

    见到他出来,言笙和苏婠婠都纷纷站起身,苏婠婠几步迎上前同孙先生询问了些什么,言笙站在厅内,只见他摇了摇头,随后走上前来,同自己深深一礼。

    “殿下恕罪,臣,已无力回天。”

    卫娘子没了。

    言笙下意识伸手向后抠住椅子的扶手,指尖关节处泛白,手指用力地攥着,恨不得将这楠木捏碎。

    忘恩负义的屠狗辈还活得好好的,贤良淑婉一生的女子却死在了正月十六。

    她控制不住胸口剧烈的起伏,硬是强撑着同孙先生说了声无妨,“孙先生辛苦了,本宫这就着人将您送回去,今夜之事,还请孙先生帮忙保密,本宫与韩王自领先生的情。”

    “殿下放心,微臣明白,韩王于在下,有再造之恩。”孙先生是韩王的人。

    言笙会意,如此最好,她便不用再费其他口舌了,她示意云棋将人送出小院,又嘱咐两个护卫一路护送,务必要保证孙先生安全回府。

    看着马车驶离小院,言笙这才重重跌回椅子上,她看着倚在门框上泣不成声的苏婠婠,心中又何尝不是悲愤交加,盖碗被她死死捏在手里,最终砸在庭院里碎了一地。

    元宵佳节,上元灯会,阖家欢乐的节日,以后的幺幺,每过一次正月十五,就要在最鼎盛的热闹褪去后,独自一人悲凄祭奠亡母,何其悲楚!何其无辜!

    泪水终究是模糊了视线,两行清泪顺着言笙的面颊滚落,她望向熟睡的幺幺心里是无尽的酸楚,这个不到九岁的孩子,终究还是没能救下他的阿娘。

    上京城的冬夜漫长,言笙这一晚却未曾闭眼,直至天光露出点青色的光晕时,韩王才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归来,只是他一入正厅,便瞧见了双目无神,整个人缩在椅子上发呆的言笙。

    “昭宁!”韩王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他几步冲上前,晃了晃言笙的肩膀,“昭宁,昭宁,你看看我,阿兄回来了。”

    一夜未睡的头脑此刻昏昏沉沉,这会被韩王如此摇晃,言笙只觉自己快要吐出来了,她缓过神来,转头看向韩王,只见他一脸苍白的面容,和极为慌张的神色。

    她抬起手捂在自己的胃部,生怕自己吐出来,缓了半晌,她哑声问道:“怎么样了?”

    “没事了,都没事了,沈兄到得及时,广宁一点都没受伤,昨夜沈兄已将人安全地送回皇宫了,后来因着四兄那边出了点麻烦,我们便没能走开,今早事情一忙完,我就过来接你了,昭宁,你是不是不舒服?”韩王的语气中满是关切。

    听到广宁公主没事,言笙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才算松了下来,她又问道:“九兄和三郎呢?”

    韩王听她问起燕王二人,眼神闪了闪,随后说道:“他们也回来了,只是昨晚受了点小伤,但还好,不是很严重,这会正在燕王府休养。”

    言笙听后却并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向韩王。

    韩王被她看得有些心理发毛,昭宁还不如跟他发泄情绪,如此无波无澜的反应,倒更让他心慌,他想了想,如实说道:“阿昀昨夜坠了马,滚落之后险些让后面的马踩了一脚,季淮是个反应快的,护着了阿昀,但是自己后背挨了一下,太医说好在没有伤及心肺,只是重重挨了一下,需要休养些时日。”

    他如此坦白道出二人的病情,言笙这才回了回神,她看向双眼空洞的苏婠婠,一夜的兵荒马乱,不止言笙精疲力尽,她也一样,而且比之言笙,她所承受之苦,怕是更沉重些。

    “那便将幺幺和婠娘也送去燕王府吧,这儿,不安全了。”

    若是让苏婠婠去照顾薛纪淮,她势必放心不下幺幺,但若是留下来照顾幺幺,想来苏婠婠亦不能放心薛纪淮,她从昨晚到现在接连受了这么多打击,不能让她再提心吊胆的了。

    将人送过去虽有风险,但却也不是办不到的事,更何况苏婠婠如今,累点总比闲下来好,这个状态一旦闲下来了,人很容易垮掉。

    韩王颔首应了下来,风险归风险,但也的确不能再将人留在这了,他转头看了眼东厢房,随后问道:“那里面那位夫人呢?”

    言笙闻言一怔,半晌没缓过神来,过了好半天,她才在韩王的注视下哽咽开口:“阿兄,替卫娘子,好好地,备一口,最好的,棺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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