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做决定并没有花很长时间。

    神明的意识之海广袤又深邃,  能在瞬息之间领悟凡人穷尽毕生都无法企及的奥妙。而细究起来,卡珊卓在意的事并不复杂:他们有可能因为无法磨合而长久地互相折磨,甚至惨烈收场。

    “也许确实如你所言,  我与你之间天生有着差距。因而我们即便注视着同一件事,  也会看到不同的光景。我试着套入佩安的身份,  将他摆放在与神明面对面的立场上,似乎理解了一些你的忧虑和疑心。我不敢说我完全理解你为何会这样在意尚未发生的事,但至少,”他弯唇,  像是感到庆幸,  又像是无可奈何,  “我大致明白了你想要什么。”

    卡珊卓偏了偏头,表示对此抱有怀疑。

    “你无法接受你无法应对的意外转折,  并且非常介怀时间带来的改变。”阿波罗顿住,  征求她的首肯。

    她对此没有否认。

    “大地盖亚与天空乌拉诺斯将永远存在,  只在世界尽头的洋流短暂地相触,  与大地与天空一样,  我是永恒的。”

    除了神祇,  没有任何存在能这样坦然不带一丝夸耀地谈论“永恒”。

    “你看起来不愿意相信,但我既然恒久不灭,为什么我的感情不可以是永恒的?以这个前提谈论你所有的不安和抗拒,  它们都是可以轻易消解的泡沫。”

    卡珊卓不客气地指出他话语中的漏洞:“恒久不灭,  不代表着全无变化。况且,  你的——”

    她及时抿唇。哪怕是对古典文学缺乏了解的现代前生,  她对希腊众神最大的印象就是滥情,  说得好听一些是感情生活极度丰富,  当然,  这句话的主语一般限定为男神。更不用说,她还亲眼见识过万神之王宙斯的宠爱是怎样不可靠的东西。

    只是她不可能在阿波罗的面前指摘宙斯,不仅仅因为他是雷霆之主的孩子,也因为诋毁贬低神明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只要念出神|的|名讳,就有可能被祂察知。

    阿波罗读懂了她强忍咽下的话语,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我与父神不一样。”

    他侧首,视线在虚空的某处定住:“母亲为了生下我与阿尔忒弥斯在大地之上奔逃时,碍于赫拉的怒火,父神并没有出手相助。”

    通常而言,神明一降生就拥有成熟的灵智与躯体,而祂们的记忆又永久鲜活如初。因此阿波罗只是一眨眼,就找回了在德洛斯岛产生第一缕意识那刻的感觉。

    名为阿波罗的存在诞生最初的最初,看到的是先一步来到这个世界的阿尔忒弥斯。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帮助母亲继续分娩。而那时,他尚未学会如何从意识之海内部观察自身,只是本能地感到这位金发蓝眼睛的年轻女性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让他天然地心生亲近。

    而后他看到的才是母亲勒托。

    即便是女神,在生育时也难掩疲惫之色。她注视了阿波罗须臾,向他笑了一下,像是如释重负,很快闭上眼睛修养精神。

    “我是阿尔忒弥斯,你的名字,我的孪生兄弟?”阿尔忒弥斯将阿波罗从细沙滩上拉起来。

    神祇的名讳在降生的瞬间就铭刻于意识之中,三音节自然地从他的唇间滚落:“阿波罗。我是阿波罗。”他观察着阿尔忒弥斯与自己肖似的外貌,理解了自身的形体,迟疑了一下,望向靠在岩石上休息的母亲,又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

    半晌,他喃喃:“我们的父亲?”

    阿尔忒弥斯淡淡道:“父神宙斯在奥林波斯。”顿了顿,她看向秀丽的海岸线:“天后没有追到这里。我们是安全的。”

    阿波罗在那个瞬间明白了自己和至亲的境遇。

    平心而论,宙斯待他颇为优厚,他天生就拥有弓箭、音乐和医术的权柄。他本能地知晓

    自己还能拥有更多,而他执掌的权柄越多,他登上奥林波斯、终有一日面对天后赫拉时就会越有底气,不致于让母亲丢脸。

    也许在同一个失望又清醒的时刻,阿波罗就对自己许下了隐秘的诺言:即便父神有自己的苦衷和考量,他也不会容许自己未来的爱人落到与勒托相同的境地。他的子嗣降生时,他会陪伴在他们身侧,听他们念出自己的名字。

    再一眨眼,阿波罗回到伊利昂王宫偏殿。

    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卡珊卓分享回想起的这一切。这是他为数不多感到脆弱无助的时刻。讽刺的是,第二次陷入类似的心境,就是因为眼前之人——他追逐着她跨越仿若没有尽头的大地,眼睁睁看着她在他的怀抱中化作无知无觉的月桂,而后度过漫长的等待的岁月。

    像是想要掩饰住内心微妙的狼狈,阿波罗拿起搁置在一旁的里拉琴,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来,并不是哪一首特定的曲子,却依旧动听。

    “我与祂不一样,”他拨弦的动作不停,向卡珊卓重申,转而说道,“你不相信也无妨。即便假设有一天,我对你的感情发生变化,我也不会亏待你。我的心胸没有那么狭隘。”

    他与卡珊卓眼神相碰,眉心出现褶皱又平复:“你不会成为塞墨勒。我可以发誓。”

    真的苛求起来,即便是对冥河女神斯堤克斯许下的誓愿,也并非不可违背。只要违约的神明愿意承担代价。而以神明没有尽头的漫长标准衡量,昏睡与流放终究只是暂时的。

    “我知道你的态度了。但那目前还太远。假如不是你,而是我的感情改变了呢?”

    阿波罗错愕地陷入沉默。

    他显然并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卡珊卓知道自己这话更像在抬杠,不觉哂然:“我并不在预告什么,只是凡人原本就无法触及永恒,我无法对你许诺任何事。”

    “假如你愿意饮下仙馔密酒,你也会逐渐明白我在想什么,”看着她的反应,他继续说道,“而那并不意味着你要舍弃身为凡人的一切。我想,狄俄尼索斯应当是一个你很熟悉的例子。”

    卡珊卓陷入沉默。

    阿波罗见状重启话头:“正如你所说,目前还太远。现在为此争论只是空谈。我和你可以先解决眼前的事。”

    “卡珊卓,我是否能理解为,你既然告诉我这些,意味着你愿意给我一个表露诚意的机会?你的迟疑并非全无来由,但就因为我是神祇,而你是凡人,你就认定自己的揣测一定会成真,进而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那未必过于不讲道理。”他的话语直白而恳切,并无威吓的意味。

    卡珊卓垂下视线。她知道在阿波罗眼中,自己的坚持离无理取闹只差一点。

    阿波罗拉近距离,耐着性子说道:“我会退让,但相对地,你同样得那么做。那样才公平,你想要的也包括公平,不是吗?”

    她闭了闭眼,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天秤正在逐渐往对侧倾斜:“你说得对。”

    他松弛了些微:“我愿意向你证明,我可以让你满意,我也可以让你拥有控制感、让你感到安心。但我对你也会有要求,那自然是你能力范畴之内的事。我想要什么可以之后再说,我不介意,但我认为要求你承诺会试着那么做并不过分。”

    卡珊卓咬住下唇,最后点头:“好。那么……如果只谈论眼前的事,你具体想怎么做?”

    她感到有必要让阿波罗一手。上来就谈论金苹果和特洛伊存亡的事,又会显得她贪婪、依仗着自己对阿波罗的特殊不讲道理。

    阿波罗抬了一下眉毛,反问:“你希望我怎么做?”不等她作答,他就笑了一下:“即便你不肯说,或是一时之间说不出来,那也无妨。在做什么之前,我会询问那是否是你乐见的。我们可以一起摸索合适的相处方式。”

    “听上去是个好的开端。”

    “那么,”他眼中湛蓝的波光荡出惊心动魄的褶皱,“我可以吻你吗?”

    卡珊卓沉默了片刻。一旦把话说开了,承认阿波罗、哪怕只是阿波罗的皮囊对她拥有极大吸引力也变得不是那么艰难。况且,一个吻而已。

    “可以——!?”

    简短应答的最后被阿波罗吞吃下去。他的架势更像是扑过来咬她。

    唇瓣相碰的瞬间,他们不约而同颤抖了一下。

    卡珊卓的身躯各方面都与达芙妮有所不同,她的个头拔高,肩膀手臂的骨骼都变得更为鲜明,拥抱起来能够感受到些微的棱角。最简单的亲吻身体各处感受到的也难免与此前不同。

    阿波罗在最初的眨眼之间有些困惑地停了停——他还是不由自主拿亲吻达芙妮时的感受作对比,因而对感官接受到的一切刺激觉得陌生。

    但几乎是立刻,他就彻底投入进来,并且用上数倍的热情,仿佛要证明刚才那瞬息的僵硬并不存在。

    这个吻其实算不上粗暴,阿波罗始终留心观察着卡珊卓的反应,以确保他不会无意间又做了什么令她反感的事。

    但在换气的瞬间,卡珊卓不止一次产生她会被拆分落肚的错觉。

    只有用力才能确认对方的嘴唇确实存在,并未完全消弭的憾恨,以及对于暂时无法相互理解的恼火……这些带有攻击性的情绪化作动作:她手撑在身后箱盖上,五指之间缝隙也很快被填满。她的另一只手则揪住了阿波罗的头发,时而推开,时而拉近。

    而后,她的指尖略松,轻轻地抚摸起神明柔软的灿金色头发。

    阿波罗也不由自主舒缓节奏,绵密轻柔的一下下轻啄代替了撕咬。比起纾解渴望,反复的触碰更像是小动物之间的亲昵厮磨。

    非常突然地,他彻底停下了。

    “有人来了。”这么说着,他的指腹在她的唇瓣上抹了一下。嘴唇上发烫的肿胀感立刻消失了。而他的表情似乎在询问,她希望他离开还是留下。

    “你走吧。”

    阿波罗扬了一下眉毛:“如你所愿。但晚上我会再来找你。”

    这回轮到卡珊卓吃惊:“晚上?”

    “只是想和你继续谈谈。既然身份已经被拆穿,我也没有必要再假装遵循凡人的规矩,”话说到一半,阿波罗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又不由自主变得武断、不容置疑,他尴尬地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卡珊卓不禁想发笑。

    “好吧。”她说。

    阿波罗眼睛亮了一下,原本还想说什么,旋即便不太乐意地抿唇,一个侧身便消失了——卡珊卓知道他不过是对凡人的眼睛隐匿了身形,但从她的角度看,差不多就是穿墙而出的效果。

    “啊,原来是您的琴音,殿下。”来的是平日里管理乐器库的王宫官员,大约是听到了刚才从这里传来的琴音,才好奇地赶来确认。他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笑眯眯地称赞:“您的技艺越来越精妙了,刚才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几句,我都几乎要入迷了。”

    卡珊卓眨眨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总不能说那是音乐之神亲自演奏的旋律。

    再看刚才亲昵中因为碍事而放到一边的里拉琴,琴身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辉。老者也注意到了这点,不禁揉了揉眼睛。

    呃——

    卡珊卓怀疑明天妹妹波吕克赛娜又要给她带来新的离谱八卦消息:阿波罗神降下新的恩泽,公主卡珊卓弹奏的里拉琴竟然发光了!

    某种程度而言,这好像说得也没错。

    仿佛察觉她的想法,里拉琴默默地收敛了光辉,如果不把鼻尖凑到琴身边上盯着看,就根本注意

    不到那层依旧存在着的光晕。

    “不过,如果您想来练习,为何不和我们说一声?这里甚至没生火,让您受寒可就不好了,王后和国王也会怪罪我们疏于职责。”话是这么说,老者的目光在她腾着绯色的脸颊上疑惑地停了停。他的阅历与年龄相称,立刻想到了什么可能性,下意识地扫视殿室其余角落。

    当然半个人影都找到。

    而这间偏殿的窗户颇高,要不借助绳索之类的器具从窗口翻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挑战。

    卡珊卓莫名其妙地有点心虚,尽可能泰然自若地说道:“我只是经过这里,一时兴起。我现在也该回去了。”

    说完,她就打算撤离现场。步子一顿,她把里拉琴抱起来,有礼貌地向老者确认:“我把它带回去,赫克托尔回来了,也许会想要听我弹奏。”

    “当然。”

    匆忙与老者道别,卡珊卓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她无法确认,但她隐约感到阿波罗没有跟着她。她经过长兄赫克托尔居住的宫室,听到里面传来人声,脚步微顿。

    “卡珊卓。”一位戴着头纱的女性恰好转出来,琥珀色眼睛,浅褐色头发。

    “安德洛玛刻。”卡珊卓向嫂嫂致意,朝里面看了一眼,“赫克托尔在干什么?”

    “做他常做的那些,护理武器和铠甲,”安德洛玛刻给人的印象与王后赫卡柏有些微相似,沉静却坚定,也许这是她将来会是个好王后的确证,“进来喝点蜜浆吧,外面冷。”

    卡珊卓跟着嫂嫂入内。

    直接劝说父亲无果,她可以在赫克托尔这里另辟蹊径。如果就连长子都反对派帕里斯出使亚该亚,也许普利安王的态度会有所松动。

    哪怕撇开这些宏大得失去实感的事,与安德洛玛刻相处本身也是一件有乐趣的事。

    安德洛玛刻是与特洛伊邻近的另一座城邦的公主,亚该亚英雄赫拉克勒斯由当年攻陷伊利昂时,顺路在那里遗留下了城市的根基,他给新城市取了与故乡相同的名字——底比斯。

    安德洛玛刻与赫克托尔成婚至今将近一年。

    当初赫克托尔奉普利安王的命令前往底比斯,帮助那里的王击退来袭的外敌。他在底比斯对安德洛玛刻一见钟情。卡珊卓依稀记得赫克托尔遣回伊利昂的使者,十分急迫地向普利安强调,要尽快将配得上作为求婚礼物的各色珍藏送去底比斯。

    赫克托尔素性沉稳,又负担了长子的重任,待人接物的态度比同龄人更为老成。

    但那一次,他接连派了三次使者回来,每一次都催得更急,显然担心耽搁半日就会在激烈的竞争中落败。那是特洛伊的未来继承人为数不多显得焦躁青涩的时刻。

    普利安王当众听长子的口信时都难掩笑意,挥挥手让使者带回和之前两人同样的消息:

    赫克托尔想要的东西已经押送启程。不会有谁的礼物比伊利昂的珍宝更为夺目,但说到底,能否牵起底比斯公主安德洛玛刻的手,还是要看他自己。

    最后,她确实选择了赫克托尔。

    安德洛玛刻与赫克托尔俨然是所有人理想中的恩爱佳偶,就连正值叛逆期的波吕克赛娜,也对这位嫂嫂有种近乎虔诚的憧憬。

    “不知道今年第一次场雪会是何时。”安德洛玛刻和卡珊卓寒暄了几句,视线落到她携带的里拉琴上,轮廓微圆的眼睛眨了眨,流露出好奇。这位嫂嫂颇通音律,卡珊卓便自主自觉地将琴递了过去。

    仅仅用拨片随意一划,珍珠般的音符便流淌而出。

    安德洛玛刻吃了一惊:“这是哪位杰出工匠的作品?”

    “是一把旧琴,我……请人修整了一番。”卡珊卓面不改色地说道。

    对方不疑有他,调弦后又试弹了片刻,爱不释手。

    但从小辈那里讨要东西多少有些难以启齿,而安德洛玛刻几乎就是“得体”这个形容词的化身,人前人后从不失仪。因为这个缘故,卡珊卓有时候反而会对嫂嫂产生敬畏的情绪。从不展露破绽难免令人畏惧,现在这般难以控制的喜爱才让她更加像个活人。

    安德洛玛刻很快收敛起向往的情绪,微笑着将乐器递还给卡珊卓:“这是一把好琴。”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件极为优异的乐器,卡珊卓自然会让嫂嫂留下它。

    “况且,我现在原本也没什么时间弹奏乐器了。”安德洛玛刻轻轻叹息。

    卡珊卓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墙角堆放着纺锤和处理过的亚麻。虽然堪堪步入冬季,现在他们已经必须为来年春夏替换的亚麻布料做准备了。

    哪怕是王室的女眷也要纺纱织布,这既是美德的象征,也是出于实际需要——纺织机出现的时代之前,衣物被褥都是必须小心保存的珍贵物资。为了制作各类日常纺织品,仅仅依靠行走于各地之间的商贾贩售的亚麻和羊毛布匹,根本不够。出于同样原因,牢固耐用的织物也因此往往成为嫁妆陪伴女孩儿们步入新的家庭。

    相比尚未出嫁的卡珊卓和波吕克赛娜,安德洛玛刻要花费更多时间在纺织这项“工作”上。

    而非人存在无需忧虑这些。哪怕是宁芙,也不用担心会缺少遮蔽风雨的衣服。在不可能离开这里的前提下,跻身不死的行列当然比作为凡人过活要轻松自在得多。卡珊卓一甩头将这截思绪掐断,指着搭在一边坐榻上的织物问:“那是什么?”

    安德洛玛刻眼睛闪动两下,轻声说:“襁褓。”

    卡珊卓讶然,正犹豫着是否该恭喜嫂嫂,对方就说道:“是之后献祭给赫拉的供奉。”

    室中有片刻沉寂,隔了一重殿室的院子里传来赫克托尔捶打金属的碰击声,一下又一下,宛若撞钟。

    赫克托尔与安德洛玛刻的婚姻最大、可能也是唯一的遗憾是,她至今没有怀孕的迹象。而子嗣在所有人眼中至关重要。更不用说,这还是特洛伊未来君王的子嗣问题。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衡量,大多数人只会悄悄地议论安德洛玛刻贫瘠,而不会质疑无子可能是赫克托尔的问题。

    由卡珊卓来思考这件事颇为诡异,但说不定……她那稳重又强大的长兄,某些东西的质量没有其他方面那么优异?

    而如果两人迟迟没有子嗣,赫克托尔身上的压力会逐年增加。到最后,哪怕他不愿意,只怕也必须让战俘之类身份原本还算高贵的女奴住进宫殿里来。

    这是默认的规则。恢复记忆后,卡珊卓以前视作理所当然的事之中,有不少变得难以接受。但她毕竟拥有作为特洛伊人成长的记忆,无法完全抽身,高高在上地以现代人的观念指责这些习俗。此刻,她看着隐含着焦虑与期盼的那块羊毛布,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安德洛玛刻。

    对方见状宽和地拍拍她的手背:“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说着,她就非常自然地转开了话题,聊了几句后起身,说差不多该让赫克托尔进来了。

    在原地坐着等待时,卡珊卓不觉再度看向那块尚未完全成型的襁褓裹布。

    她随即猛地想到:难道这是因为婚姻与家庭之神赫拉从中作梗,阻止特洛伊王室血脉延续?

    应该不会吧?帕里斯还没做出决断。然而依照狄俄尼索斯所言,这场裁决原本就是羞辱,天后给予帕里斯一时的权力与荣耀,而后向特洛伊王室索要价码,不无可能。

    赫克托尔大步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蹙着眉走神的卡珊卓。

    “想什么那么认真?”他态度轻松地走近,身后跟着安德洛玛刻。他摇摇头,将盛着酒水的浅口盏递回安德洛玛刻手里,声量很低地说:“我不渴,倒是你的嘴唇有些皲裂了。”

    原本应当是夫妇之间的贴心悄悄话,可惜卡珊卓离得近,赫克托尔的声音再低她也听到了。而按理说,即便在妹妹面前,夫妇之间的亲密也不应当流露太过。卡珊卓转了转眼珠,故意没看大哥,假装被手边的梳子吸引了注意力。

    安德洛玛刻略带谴责地看了赫克托尔一眼:“你们两个聊,我还有别的事。”

    “咳,”等妻子离去,赫克托尔清清嗓子,坐到卡珊卓对侧,“所以,最近怎么样?昨天没来得及问你。”

    卡珊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发生了很多事。”

    赫克托尔从鼻腔发出一声友善的低笑,温和地等待她自己说下去。

    她一边整理思绪,一边不由自主观察着有一段时间没见的长兄。

    这位受人爱戴的特洛伊王子刚过二十六岁,与普利安王长相肖似,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难以亲近。由于差旅归来,他晒黑了一些,颧骨附近有晒伤似的红痕。他继承了父亲的深色头发,灰色眼睛的颜色比卡珊卓的深一度,虹膜在有些角度的光线下会呈现出浅浅的苔绿色。只有眉毛那里,赫克托尔长得与母亲赫卡柏一模一样。

    赫克托尔身为战士的威名远扬,甚至有人将他称为特洛伊的大英雄。因此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他时,会不由自主感到惊讶:他的身材虽然高大,却并无超人的魁梧,至少还在正常范围内——与之相对,亚该亚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在伊利昂遗留下了无数传说。其中不乏常用来吓小孩的故事,那里面攻陷伊利昂的半神更像个只有肌肉的怪物。

    然而小觑赫克托尔无疑会付出代价。任何人只要仔细观察,就会留意到他虽然举手投足从容自若,实际上他的躯体一刻都没有彻底放松过。不论何时,他都能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赫克托尔不仅对自己严格要求,还乐于监督自己的弟弟们。

    更小的时候,在卡珊卓还能与弟弟斯卡曼德洛斯交换身份蒙混过关的年纪,假扮成男孩的卡珊卓就曾经被赫克托尔叫住,而后拉来这座宫殿的院子里练习长|枪。

    混在同龄男孩里练习标枪,与和那时就已经十分伟岸的大哥一对一教习完全是两回事。

    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身份被拆穿、再次被父母亲责骂的恐惧更胜一筹。于是卡珊卓不情不愿地接受了那么半天的特训。

    从握枪的正确手法,到双腿便于腾挪发力的站姿,赫克托尔教得极度认真。卡珊卓出了任何差错,他都会一丝不苟地纠正。一声声温和却不可违抗的“重来”弄得她哭也不是,闹也不是。毕竟都到了这个地步,忽然间承认她其实不是斯卡曼德洛斯,那可就太亏了。

    等赫克托尔终于愿意放她离去,已经是接近傍晚时分。

    兄妹两人一齐坐在院落回廊的台阶上,他看着她狼吞虎咽,把面包和掺水葡萄酒一起塞进乱叫抗议的肚子里,努力不让笑意灿烂得太过分。半晌,他忽然拍了拍卡珊卓的脑袋:“什么时候再来,我们继续?”

    她嘴里还都是咀嚼了一半的东西,嗫嚅着答不上来。

    赫克托尔看向远处,眼神变得有些幽沉。这让他与父亲年轻时样貌的相似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希望你用不上这些,但伊利昂的女孩也必须学着保护自己。不知道何时敌人就会再度来袭,我不希望你变得和海希欧妮姑母一样。”

    卡珊卓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的伪装根本就没能骗过长兄的眼睛。

    “啊……”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又觉得说什么都是不必要的。反正赫克托尔也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于是她点了点头:“我会再来的。”

    停顿了一下,她又不太放心地说:“你不会告诉母亲吧?”

    赫克托尔笑了:“你不露馅,我为什么要泄露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小秘

    密。卡珊卓在内心重复这个词语,原本因为差不多饱足没那么好吃的面包,忽然又香甜了起来。

    “不过,你得保证不会哭鼻子。”赫克托尔揶揄地笑起来。

    卡珊卓一僵。她随之又知道了一件事:刚才教习时,她趁着他背过身去时候偷偷地小声抽鼻子,又或是抬头把受不了的眼泪逼回去的事,长兄也完全清楚。

    仿佛就没有赫克托尔不知道、办不到的事。

    可能因为卡珊卓是家中第一个女孩,赫克托尔对她终究也有一些特殊。而卡珊卓也发自心底地依赖着可靠的哥哥:哪怕她更喜欢自己解决问题,但只要赫克托尔在,她知道哪怕她搞砸了,也有人帮她收拾。当然,那之后免不了要接受一通义正辞严的说教。

    这是与斯卡曼德洛斯那种无可演说的默契、与波吕克赛娜吵吵闹闹的亲密,都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牵绊。孪生弟弟斯卡曼德洛斯基本会无条件支持卡珊卓的想法,正如她会尽可能协助弟弟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哪怕他们明白那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而赫克托尔比起弟妹的意愿,会动用身为年长者的经历和地位,耐心地说服他们接受自己的看法。

    现代的卡珊卓也有一个哥哥亚历克塞,但性格和外貌都与赫克托尔搭不上关系。由于双亲很早分居,父亲常年工作在外,基本只在自己的银行卡被刷爆的时候才会打一个电话来问怎么回事,亚历克塞某种程度上同时扮演了父亲、母亲、兄长三个角色。

    亚历克塞与卡珊卓的性格颇为相似。两个自以为很有主见的年轻人如果不是完全合拍,就会天天火药味过载。正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没有别的亲人,也因为还算宽敞的家里除了扫地机器人和偶尔来的帮工,没有第二个生物可以找茬,于是在卡珊卓的青春期,他们经常因为她是不是该多穿一件外套这类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互相哐哐地摔门以示尊敬,而后再一言不发地在晚餐桌上勉强和好。

    现在回想起来,卡珊卓居然有一点怀念。

    不可思议又古怪地,亚历克塞、特洛伊的卡珊卓儿时赫克托尔相关的记忆,与眼前长兄的面容串联起来,令她生出些微泪意。她答应与阿波罗试着走下去,如果她更洒脱一些,其实可以完全不在意特洛伊会如何。但她做不到。

    “怎么了?”赫克托尔下意识要摸她的头,又觉得她毕竟不是小女孩了,便默默地缩手。他等待片刻,再问一遍,用上更为柔和、善于倾听的口吻:“你缓一缓再说。我听着。”

    也许她可以对赫克托尔说得更多一些。

    卡珊卓捋了一把额头的散发,深呼吸数下,终于问道:“如果……我说如果,特洛伊毁灭是既定的命运,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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