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安瞳仁骤张,  嘴唇翕动,似乎想辩驳些什么。但在卡珊卓近距离的注视下,他的眼神逐渐像石子惊动的水面,  轻微而明确地震荡起来,带起闪烁的幽光。

    而后,宛如遮蔽眼前的帘幕被挑起掀开,卡珊卓眼中所见之人的面容与身姿骤然变样:

    周正得找不到任何瑕疵的五官,超乎天然宝石纯粹的湛蓝眼眸,发丝宛若流金灿烂,  头戴月桂冠冕……从头到脚再无亚该亚人佩安的痕迹,在她面前的正是勒托之子阿波罗。

    卡珊卓看着金发神明那熟悉的脸容,  缓缓缩手。是她主动进攻挑破他的掩藏身份的面纱,真的确认她鼎沸的怀疑并非臆想,  她反而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那么爽快地坦白身份。

    “你……是何时心生怀疑的?”阿波罗哑声问。

    “一开始……?”卡珊卓眼睫快速眨动着,只有这个小动作泄露了她剧烈起伏的心绪,她听上去平静得不可思议,“第一次与‘佩安’见面,我就感到似曾相识,  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你。”

    阿波罗抿唇,表情混杂着惊叹与些微无法掩饰的难堪。

    “毕竟,我也并非完全不了解你,  ”她顿了顿,“但有很多时候,我确实以为只是我多心了,  毕竟你——”

    始终没等来下半句,阿波罗不由问道:“我什么?”

    “我没想到你也能表现得那么……平易近人。”

    那么近乎“正常”。

    阿波罗对她的潜台词有些不满,扬起眉毛:“我不可能不做任何准备。我观察过凡人待人接物的方式,  也仔细拟定我该以怎样的面貌、身份与态度出现在你面前。”

    卡珊卓没说话。

    谈及准备工作时展露的那点信心顿时又开始消散,阿波罗试探性地从扣住手腕改为捏住她的手,而后将机关匕首的柄朝向她,小心地递还过来:“不要再做那么危险的事。”

    卡珊卓手腕一甩,缩进空心手柄里的刀片再次弹出。她将匕首归鞘,抬眸切入正题:“为什么要伪装成凡人接近我?”

    阿波罗唇线绷紧,仿佛无法作答。

    她深吸气,又一连抛出两个问题:“为什么要装病?为了诱导我去你的神庙?”

    “不,”他即刻否定,尴尬地停顿数拍后才继续说,“我原本只是想知道,在‘佩安’病倒后,你是否会去探病。”

    卡珊卓讶异地挑了一下眉毛。

    阿波罗眸光闪动数下,颇为艰难地坦诚道:“我并非没有想过,你也许会造访我的神庙、向我祈祷。但那并非我的初衷。”

    他说着咬了一下嘴唇,仿佛接下来的话实在难以启齿:“我……竟然对自己塑造出的幻象感到嫉妒。”

    一旦起了头,剖白心迹就变得容易许多:“我害怕你真的会爱上‘佩安’。”

    卡珊卓怔了怔。

    阿波罗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里:“你之所以执着于‘达芙妮’与自己的区别,也是相近的缘由?”

    她张了张口,有那么片刻脑海中一片空白。兴许要怪神明那包含一圈暗金色的眼瞳有种非人的奇异魅力,一旦全神贯注地对视,就会从脑髓到尾骨陷入恐惧又兴奋的麻木。她抽息一记,看向他的鼻尖,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继续逼问:“如果我没有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你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

    阿波罗没开口。

    也许有赖身为宙斯之子的自尊,在难以辩驳的质询面前,他的第一反应并非编造谎言狡辩,而是选择沉默。

    一股没来由的愠怒骤然涌上卡珊卓心头。她推开阿波罗,要从他与箱子之间门的空隙挣脱出去。阿波罗下意识要阻拦,动作却在半途僵住,任由她贴着他的身体如游鱼般穿过。

    卡珊卓动得急,不小心将搁置在旁侧的里拉琴带到地上。

    乐器落地,琴身上端的木头支架折断一截,空弦发出嗡的一声哀鸣。

    这把里拉琴算不上名贵,但很趁手,卡珊卓不由心痛又懊恼地绷紧嘴唇。

    阿波罗默然俯身,指掌抚上里拉琴的残骸。淡淡的金光笼罩琴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乐器就复原如初,表面甚至还蒙上了一层原本没有的低调光晕,简直像是镀了一层金色辉光。

    他站直了,信手拨弄了两下琴弦。

    与此前“佩安”那笨拙僵硬的演奏截然不同,在殿室中响起的是音乐的守护神弹琴时理应拥有的绝妙音色。而那婉转柔和的旋律,正是卡珊卓刚才所弹奏的那首《达芙妮》开头几句。当然,是她身为达芙妮时没能完全学会的、更为复杂精巧的原来版本。

    “你愿意再听我解释几句吗?”阿波罗说着将里拉琴递还给她。

    卡珊卓接过。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附着了金光的乐器连触感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抚摸着琴身音箱龟壳光滑的外表,尽可能平静地说:“我在听。”

    “我知道如果以本来的面貌与你相见,你会紧张,会充满顾虑,”他回忆当日神庙中重逢的情形,唇角现出涩然的笑意,“而且在正式与你见面之前,我也想要确认自己的心意——只是悄然旁观是不够的。”

    “所以你选择给自己捏造的身份,是一个有资格求娶我的亚该亚王子。”卡珊卓的话语中有温和的嘲弄,很像藏在花叶深处的软刺,不足以见血,但会扎人。

    阿波罗吃痛地眨了一下眼睛,下结论似地说道:“我隐瞒身份来到你身边,你感到不快。”

    她牵紧唇线,开口时声音古怪地颤抖着:“我做过类似的更过分的事,不是吗?我很清楚自己有没有资格在欺瞒方面谴责你。”

    金发神明的瞳孔困惑地收缩,他认真地观察着她那陡然变得不稳的表情,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但我还做了别的令你不快的事。”

    卡珊卓与他的目光互相瞪视般焦灼片刻,她的肩膀脱力地垮下:“是选择权的问题。”

    阿波罗眼神闪烁,努力解读她抛出的词组潜藏的意思,但明显未能成功。

    她不禁笑了一下。

    这个瞬间门,卡珊卓首先感到的是失望。她因而必须承认,在不知不觉间门,她开始期望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阿波罗能够主动想到,他可以从他的神龛上低下来些微,从她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以便理解她的想法——为何她无法忍受他紧密而令人窒息的爱恋,为何在重逢后她依旧无法轻易决定与他投身爱河。

    但什么都不说,只是期盼他能够与她心领神会终究是臆想。

    就像她刚才果断采取行动,戳穿阿波罗的伪装,名为佩安的谎言才就此终结。如果她真的期盼他的理解,也许现在是时候了,她应当更坦诚、以前所未有的坦诚与他相对。

    只是迈出第一步总是分外艰难。

    她一时无法选定合适的措辞,神祇宽容与怒火的边界难以捉摸,她想要商谈,而非触怒阿波罗。

    “这和你此前要求我许诺,会尽可能接受你不选择我的可能,是一件事?”阿波罗蓦地打破寂静。

    卡珊卓差点没反应过来,单音的答句径自从唇间门逃逸:“是。”

    此前阻止她坦率倾吐心绪的恐惧消失了。

    深呼吸,从一数到三,她双臂环抱胸前,看着阿波罗,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你是不死不灭的神祇,而我……即便我短暂使用过类似宁芙的躯体,但我对世界的认知方式、思维习惯、做判断的标准……也许这些总和可以叫灵魂,我的灵魂始终是凡人。”

    阿波罗眯了眯眼睛,等待她说下去。

    “不论是力量、智慧还是地位,你都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范畴。在你面前,我就是弱小的。”

    他们之中的强者显然不太喜欢对话的行进方向,拧起眉毛。

    “有的人会喜欢被强者掌控的感觉,不需要独立做决定并为之担负责任,只需要享受绵长的爱意与保护,那样会带来安心感,但——”卡珊卓抽气,“我不行。我受不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你全盘掌控我、替我做决定。”

    她接连几个坚决的否定短句,阿波罗像被迎面击中,身体一震,显得有些无措。

    “因为只要你一个念头,或是一丁点的转变,给予我保护和快乐的力量就可以用来伤害我、毁灭我。”

    “我不会——”阿波罗没能说完。

    “我必须感到我自身所处的局面是可控的……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从小就是这样……”卡珊卓抬高的声音开始发颤,莫名其妙的滚烫泪意涌上眼眶,她险些说不下去。

    大多数时候她能够自如感知并约束自身的情绪,但一旦开始剖析自身,像这样将内心最隐秘的恐惧与不安展露给人看,她就感到分外脆弱无助,会不由自主带上泪意。

    这也是为什么上辈子在现代时,她去过几次心理咨询就放弃了。

    也许是她找的咨询师不合拍,她始终无法克服心理的最后关隘,坦诚地叙述这过剩的控制欲根源在往昔的哪段时光。

    阿波罗见状不禁上前半步,伸臂似乎想要将她拉到胸口安抚。但与卡珊卓视线相碰时,他不由自主停住了:

    她灰色的眼睛比往常更明亮,晶莹的水汽让他产生错觉,仿佛有淡色的火焰在摇曳。

    这景象与神明不曾也不会褪色的记忆重合。不同颜色的眼眸,同样仿佛在灼灼燃烧的光亮,宛若冲他心口而来的破空一箭。

    “卡珊卓……”他喃喃。

    她已经抑制住泪意,以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你拥有预言权柄,即便不窥视未来,凭你那独属于神明的智慧,我相信你确实能替我做出长远来看更好的决定。但我无法接受你不询问我的意愿,就单方面地替我决定未来。比如,那时你带我去德洛斯岛并且在那里滞留。”

    “我——”阿波罗下意识要为自己辩护。

    “我们已经为此争论过一次。我不否认,你那时确实想要从赫拉手中保护我,我不质疑你的好意。但在你的决定面前,我没有说不的能力,你也不打算给我说不的机会,甚至不想向我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做,不是吗?”

    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汇聚到卡珊卓怀中抱着的里拉琴上。

    与之相勾连的《达芙妮》这首曲子第一次奏响的回忆同时占据他们的思绪。

    卡珊卓抬高下巴,这个动作让她产生能够与阿波罗比肩的错觉:“即便我选择的道路危险,纵然在你眼中我的坚持是愚蠢无知的,我也应当有权利选择我想要的。”

    阿波罗变得面无表情:“即便那意味着我要坐视你灭亡?”

    “如果我想要灭亡,那么我应当有权利选择灭亡。”

    仅仅是这句话唤起的想象就令阿波罗无法忍受。他像是被头痛侵袭,缺乏瑕疵的面容倏地扭曲了一下,极力克制情绪的语句则更像是某种野兽警告的低嘶:“你现在所说的话非常残酷,我无法理解你为何非要用这种说法。”

    “那么换一件事说,”卡珊卓忽然找回了自己思考和发言的节奏,“再比如这一次,你根本没有打算给我选择的余地。不论我嫁人还是进入神庙,两条路最后通往同一个终点——你。我原本不打算问的,如果我还有别的求婚者,你打算怎么做?”

    阿波罗陷入沉默。

    卡珊卓见状,忽然笑了一下:“阿波罗,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我喜欢你,甚至可以说是爱你的,”

    勒托之子湛蓝色的眼睛惊愕地瞪大,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稚童般的纯真。

    她已经接着说下去,每句话都让阿波罗的神色更为僵硬:“但是这不代表着我一定要选择你。如果你无法让我拥有控制感,让我安心,感情对我来说是次要的、可以割舍的。”

    顿了顿,她以更低的声调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被暗金色包裹的幽邃瞳孔让她有些毛骨悚然:“所以那时,你选择了割舍我,继续履行与厄洛斯的约定。是那样吗?”

    “是的。我身上的秘密、你对达芙妮的迷恋,还有你我之间门的力量与地位差距,让我忧虑的东西太多了。”卡珊卓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挺直背脊,双拳紧握,仿佛在为迎击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做准备。

    而阿波罗依旧以刀锋一般的眼神注视着她。

    也许是第一次,卡珊卓在他的表情里察觉了些微敌意——并非在她作为宁芙与他相遇时的那种冷漠或是戒备,而是她狂妄的宣言撼动了他身为神祇的自尊。

    她知道他爱她,却并不如寻常凡人那般对神恩欣喜又诚惶诚恐。这种坦然接受的姿态也并非恃宠而骄,她冷静得像个战士,他对她不由自主的容让成为了她的武器。而她正毫不掩饰地利用着这份爱意与他拉锯,要让他停下来听她的要求,才会让他更进一步。

    阿波罗随之终于意识到,在卡珊卓面前他若是想要如愿,他和她必须经历一场“厮杀”。不征服她内心那生机勃勃又带刺的野兽,让它安静下来不再带来疑虑,他不可能真正得到她。

    又或者……得到卡珊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阿波罗的意识之海中竟然不由自主浮现出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卡珊卓终于将话语倾泻完毕,浑身笼罩在脱力的快慰之中。她向后退,依靠到另一口大箱子上,轻轻地说:“就是这样。”

    她双手撑在箱盖上,不再躲闪,沉静地看着阿波罗,邀请并等待着他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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