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十九年,当今圣上赵毅夺嫡上位,他父亲简荀虽有从龙之功,却因边境打乱自请固守北境。

    赵毅却担心父亲手握兵权,拥兵自重,将他和母亲以及妹妹困在东都当人质,逼迫他们骨肉夫妻分离。

    他也曾问过父亲,他们不回去,圣上又能如何?父亲却说他们的团聚和北境安宁只能择其一,定北军只能选择后者。

    可父亲的妥协换来的是赵毅变本加厉的猜忌和试探。

    元鼎二十三年春节,到处张红挂彩,目及之处一片喜乐,妹妹睡在母亲怀中,他们一起等着父亲从宫宴中回来守岁,然而等来的只有宣旨太监,以及皇城司的兵马。

    现在在梦中他还能听到太监尖锐的嗓音,在皇城司撞门时大喊,定北亲王简剑南谋逆拒捕,格杀勿论!

    七十七条人命和守岁的火焰一起燃烧,一个一个人如祭祀的牲畜被砍断脖子,血液溅起一人高,染在飘摇的红灯上,又撒落到红梅枝头。

    母亲锁了前堂的大门,大火从里向外肆虐,在温热的血雨中,他看着母亲被火舌吞噬,迤地宫装拖着火焰,变为灰烬。

    从此,简弘新死于大火,尸骨无存,活下来的只有翟行梭。

    简弘柔看着赵承业在晚晚手里逐渐平稳,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一回头便对上翟行梭的目光。

    她双手扣住身后窗棂,乱了心神。翟行梭一心复仇,她的存在,就是他复仇路上最大的风险。

    若是被人发现她还活着,他之前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赵承业和他也会一起陪葬。

    他们就这么不看着彼此,一个目光深沉,一个手足无措。

    翟行梭提步走到她面前,赵弘柔怕得浑身打颤,“我会藏好的。”

    翟行梭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他心中为简弘新建立的最后防线以摧枯拉朽之势节节崩坏。

    世上只有翟行梭,再无北檀君。

    他暗暗吐了口气,到嘴边的“怎么不来找我”随着那口气吐出,淡声道:“既然活下了,便好好活着。”

    说完,他转身离开,赵弘柔在背后带着哭腔喊他,“兄长。”

    “何事。”

    “我不会给兄长惹麻烦,太子哥哥也不会,当年他为给定北王府洗冤,差点被废,复仇之路千难万阻,请兄长一定相信太子哥哥。”

    “你觉得我会把枪头对准他?”翟行梭冷冷的,说话比平时慢上许多。

    “兄长自然不会,但是北檀君,弘柔不知道。”

    “知道了。”

    “今夜来诊的姑娘实属无辜,也请兄长不要伤她性命。”

    翟行梭带着苍凉的笑意,冷冷道:“放心吧,她还有用。”

    简弘柔咬唇,翟行梭落寞的背影盖过他墨色宽袍的压迫感,她心中不安也消散不少,轻声喊了一句:“哥哥。”

    而翟行梭已走远,在院中抬头望天,雪又开始下,落在他的眉毛上,久久不化,似乎被眉间戾气托起。

    简弘柔担心冷风吹着赵承业,于是把窗关上,在门口等待。

    晚晚收针,楷了楷汗,说来也怪,她正巧碰见母亲留下的方子有专治这重病的药方,就被人捉来。

    只是母亲医术中记录的是轻症,而这个病人是重症,先天残缺,出身带来的病根。

    但是母亲医治的那位病人身体鲜少受外物侵害,只要保养即可。

    似乎是寒气把浑身经脉都过了一遍,后来修修补补地治,身体耗损太大。

    这种出身就带来的病根没办法治,病情稳定后,她便唤那姑娘进来。

    赵弘柔三两步跑过去,蹲在床头确认赵承业已无大碍,才想起晚晚,想着她一个姑娘定是怕极,安慰道:“多谢大夫,我们不是坏人,,只是事出有因,才用这种方式请姑娘过来。”

    “无碍,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姑娘把诊金付了即可。”

    “啊?”赵弘柔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便觉得窘迫,她身上是不带钱的,她只要做好赵承业的婢女即可。

    她摸了摸裙子,取下手腕上的玉镯,放到晚晚手里,“这就当给诊金吧。”

    玉镯触手温润,一模便知是不俗之物,可是这样的东西她又不缺,她就是缺银子,可以直接拿来花的银子。

    “姑娘可是觉得不够?”

    “够了够了,”晚晚感觉到赵弘柔的窘迫,“我也该走了。”

    赵弘柔让人扶着她出去,走到门口,晚晚伸手向前探,一点冰凉落在他的掌心,喃喃道:“又下雪了。”

    屋檐之下,黑布遮了她半张小脸,月华落在她精巧的鼻尖,闪闪发亮,嫣红小嘴微微嘟起,哪怕被蒙住眉眼,也能想象出眉间微蹙的灵动。

    好似月下精灵,天地生气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翟行梭站在院中看她抬手低喃,衣袖随风摆动,如一计重锤敲在心上。

    他走到一半便不敢再上前,耳边又想起赵弘柔幼时那句“我第一喜欢哥哥。”

    晚晚却缓步向他走来,“大人,下雪了,咱们不若走路回去吧。”

    这样的天气还在屋檐树枝上飞来飞去,受寒不说,要是他一个脚滑,自己还不跟着摔出个好歹。

    翟行梭不置可否,婢女立即去取了赵弘柔的狐裘给晚晚披上。

    翟行梭打着伞和晚晚隔了一臂距离,正大光明从侯府前门出。雪刚下,还未垫上,旧曹门街的石板路湿滑,晚晚几乎是小跑跟着旁边的男人。

    脚下石板翘起,晚晚脚尖踢在上面,身子不受控制前倾,一把拽住翟行梭的广袖。

    翟行梭反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提起,晚晚吃痛,狠命拍打他的手。翟行梭骤然松手,晚晚又踩在翘起的石板上,加上头晕眼花,一头栽进翟行梭怀里。

    翟行梭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紧紧捏着伞柄不敢动,上一次离他那么近的人,被他一剑贯喉。

    有些反应是刻在骨子里的。

    晚晚捏着脖子疯狂咳嗽,退出去老远,“大人,咳咳,我只是站不稳滑了一下,没有要伤您的意思。”

    她站在空旷的大街中央,小脸陷在狐裘中,绒绒的雪片落在黑布上,和发丝粘在一起,衬得她肌肤白如脂玉。

    翟行梭将伞举过她头顶,袖子在她面前晃了晃,晚晚会错了意,唇角翘起,抓住行梭的袖子,“谢谢大人。”

    翟行梭嘴唇微微张开,终是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带着人往前走。

    朔英在屋檐上捏了好一把汗,若是他主上刚刚反应再慢一点点,暮大姑娘现在就是尸体了。

    这些年,翟行梭杀的人越多,能近他的身的人就越少,最初是为了防刺杀,后来便成了习惯。

    现在,饶是朔英也不敢近身,怕被他失手杀死。

    被晚晚拽着,翟行梭不得不放慢步伐,半个是时辰的路走出来一个时辰。

    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朔英内心逐渐焦急,吩咐暗卫,“前方开路,过来的人一律打晕处理。”

    平宣候府在皇城脚下,白安医馆在西北民居小巷里,两人走过大半个东都。

    有卖早饭的摊贩起早准备,刚一开门就被石子打晕,晕倒在自家门口。

    翟行梭目不斜视,并未看见朔英催促的手势,一步一步稳稳往前走。

    从他以翟行梭的身份活着起,就再没单纯地走过路。

    白安医馆门口,翟行梭揽了晚晚的肩,翻窗落在她房中,晚晚闻到自己房间的味道,“多谢大人。”

    屋内静悄悄的,回答她的只有窗外一阵风。

    “大人?”

    无回应,晚晚解了蒙着眼睛的黑布,眼睛不适桌上烛光,她用力眨眼,重影消失,桌上赫然放着一锭金子。

    晚晚又揉了揉眼,金子还在。

    “这诊金也太丰厚了吧。”晚晚掐了一把自己的脸,怕自己是在做梦。

    她不缺首饰玉器,但是这些东西想要折成银子十分麻烦,容易引起苏氏注意。

    她身上的钱又不够跑路去扬州的,这一锭金子解决了她在经济上的所有难题。

    晚晚立即翻出布条,把银子里三层外三层包好,抱着躺在床上睡过去。

    回去时翟行梭自己一人,踩墙掠树,不多时便回到宣平侯府,朔英沿着被打晕的摊贩,一人补偿了点碎银子,默念抱歉。

    就当是给主上积德了。他还是不希望百年之后,他主上身上只背着血债。

    赵承业已经醒了,见他便问:“你将大夫送回去了?”

    “嗯。”行梭依旧是古井无波的样子。

    但赵承业却从他身上看着两分不一样,他以为是高兴赵弘柔还活着,“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最开始你和柔柔情绪都不稳定,我怕你见到柔柔的脸会冲动,后来柔柔就偷偷在我边上偷偷看你,你去抄太师府时,柔柔也在,太师府的两个姑娘和他关系匪浅,她就有些怕你,你别担心,她再长大点就懂了。”

    “无事,”行梭还来朔英,“把暮大夫缺的药材都送去。”

    “行梭!”赵承业着急,“那个小大夫是无辜的,你不该将她搅和进来,若是刘子清那等人又难为她”

    “我罩得住。”行梭语气平平。

    “什,什么?”赵承业不懂,他翟行梭何时关心过别人死活。

    “属下这就去!”朔英兴高采烈地领命办事去了。

    将剩下待命的暗卫都召集起来,丝毫不觉得大材小用,趁着最后一点夜色,积极地把药材送进白安医馆后院。

    天亮时,月牙去后院给晚晚做早膳,看见地上整整齐齐,一字排开的十筐药材,和一筐碎银,捂着脑袋大叫:“救命啊,真人显灵了!!!”

    所有人都被她叫起了起来,围在药材旁边,跪的跪,拜的拜,感谢真人下凡,救苦救难。

    只有晚晚困兮兮地站在旁边打呵欠,心想,有功夫拜真人,还不如拜拜她,这可是她一夜不睡换来的。

    只是不知昨夜她救的是哪位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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