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全诗写完的第三遍,听见院内正房大门嘎吱一声从内到外被推开了。

    她听力灵敏,几乎在同一瞬间就抛开树枝站起来,踩在雪中窸窣作响,跌跌撞撞的走到院门口。

    这次却没有贸然闯入,悄悄挪动步子趴在左边门槛后,探出一个头窥看院内情况。

    一行三人正站在正房门口檐下低声诉说着什么,最左边的是她的父亲林参清,最右边的是黄朱朱,他穿一件白色圆领窄袖袍,单手背在身后,腰背挺直,是一种在她面前不曾有过的冷淡气质。

    而中间的男人,和她父亲年岁相当,只是不比父亲儒雅清俊,虽然也是相貌堂堂,但是看着眉目冷厉,肤色也不是当下时兴的白皙。

    她看见那个人视线转过来,连忙一个后仰躲在门槛后,不成想头撞在墙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连忙捂住嘴巴,生怕自己被人发现,

    却已经被发现了,已经改名叫陈瑞文的男孩子看见那截没有来的及收回去的粉色衣角,摇摇头无奈道:“过来吧。”

    林参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道:“是玉娘?”

    陈瑞文微微点头,不知有意无意,并未转头而是直接淡淡道:“是林大人的千金。”

    小素萼还在沾沾自喜自己没有被发现,猛地听见他的声音甚至还有些怀疑是不是在说自己。

    直到听见父亲说:“玉娘,过来。”

    话中的威严这才让她反应过来自己被发现了,于是不情不愿的跨进院门走了过去。

    走到廊下台阶上低着头喊道:“父亲。”

    林参清看着她此时乖巧的样子原本的责备话语也会说不下去了,只是转过头无奈对着旁边的人道:“让侯爷见笑了。”

    听见他的话语,小素萼低着头微微偏了一偏,找到合适的角度再悄悄观察那个被称作“侯爷”的人。

    虽然乍一看还是老老实实的,但其实心里早就开始猜测眼前这位侯爷到底是哪路的侯爷。

    只有陈瑞文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小动作,猛地咳嗽一声,倒是把她吓一跳,立马歪过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那位侯爷轻轻笑了一声,倒是温和道:“小姑娘,你抬起头来。”

    她不动声色的抬起头,眼神却是警惕的看着他。

    她听见对方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看着他含笑的面孔,观之可亲,慢慢的也放松了下来,其他二人见她不言语也知道她肯定不知道,毕竟一个内宅孩童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呢。

    林参清接到陈瑞文的示意正想缓解气氛,却听见女儿用稚嫩的声音慢吞吞道:“我知道,您是镇北侯。”

    听见这话,他是一惊,惊诧她从哪里猜测出镇北侯的身份,显露出他从未发觉过的聪慧。

    陈瑞文倒是想起往事淡淡一笑,不免感叹于她观察的细致入微。

    镇北侯惊讶道:“你怎么知道,莫非你父亲和你说过?”

    小素萼摇头道:“我是瞧见您腰间的玉鱼符呢。”

    陈瑞文和她说过玉鱼符只有皇帝亲赐才能拥有,而新朝以来得赐皇帝亲赐玉鱼佩的也只有镇北侯一人。

    镇北侯右手不禁拂过腰间玉佩,那是他对外威严权利的象征,他微微撇过头看着身旁的少年,林参清不可能和女儿说这样的事,所以他心里已经知悉是他告诉的小女孩玉鱼佩的故事。

    面上抚掌大笑道:“果然是个聪明孩子,不过我还有一个身份你没有猜出来。”

    他看着一脸疑惑的小素萼,笑着给那位曾经自恃孤高的太子殿下挖了一个坑:“我还是陈瑞文的父亲,你不知,他明日就要随我去西京去了。”

    陈瑞文面色一僵,早就和他们两个人说过这件事由他自己亲自和她说,没想到还是被陈赣这个老狐狸摆了一道。

    他看着小素萼生怕她情绪不对,却发现她仍是笑脸盈盈的大方自然道:“这个事啊,我知道。”

    他正讶异她何时知道的,却听见她紧接着道:“昨儿个陈瑞文就和我说啦。”

    陈瑞文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她随便编造的,不想让人知道她其实并不知道这件事。

    昨天他陪她玩了一天,却并没有说过今日之事半点。

    镇北侯却收起笑容慎重了许多,看着一脸肃穆的太子殿下,这才知道他原来早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眼前小女孩,可知二人关系着实匪浅。

    他哈哈一笑,算是将此事揭过去,林参清也走在前引他去前面用午膳去了。

    陈瑞文却并未跟上去,他低着头瞧见小素萼眼中虽然仍是笑意盈盈,可仔细观察却能注意到她不自觉的身体绷紧变直,她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头也不回的转身出去了。

    陈瑞文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惹她生气了,连忙追上去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道:“我原想今日告诉你来着。”

    她突然加快速度现实是不想听他讲话,直直的往前冲,衣袂飞起他伸出手都没有抓住她。

    他急急道:“你慢点,不要摔着。”

    话音未落,果不其然的他就看见她的哎呦一声脚下一滑向前摔了去,他连忙跑过去蹲下扶起她道:“有没有事,让你不要跑你还要跑。”

    她却用力将他一推大声道:“不用你管,你回你自己的家去。”

    他坐在地上愣住,并非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抗拒,而是看见她红着眼眶下滚滚的泪水,以及那哽咽的哭腔。

    她衣裳穿的厚又摔在雪地上,自然不会因为摔疼而难受。

    心下微微一动,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自心底泛出来,她,是在为他哭吗?

    他并非第一次见她哭,得知福伯将死的时候他就见她哭过,那次她是为福伯之死而哭。

    那么这次呢?

    他看着她坐在雪中,粉红衣裳是素色白雪上唯一的一抹亮色,这抹亮色此时双手捂着脸身体微微颤抖,头上唯二的两朵蝴蝶珠花轻颤。

    他起身,抖落身上的雪,复又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下双手轻轻扯开她捂住脸的两双小手。

    小手冰凉,热泪却滚烫。

    他问:“玉娘,你为什么要哭?”

    她倔强的移开头不想离他,他却用手轻柔的将她的头扳回来,凑近问她:“回答我,玉娘。”

    他头一次显露出他原先上位者的气势,语气强硬,神色肃然。

    她看着他的脸凑过来,那张漂亮似仙人的脸蛋在她眼前被放大,她不由自主被他吸引,不再生气,却依然难过。

    盯着他的眼睛委屈道:“你答应过和我一起长大的。”

    答应过我一起堆雪狮子,一起种海棠花,一起长大,做永远的朋友。

    他不想高兴的,可他克制不住,原来她不是因为他没有告诉她要走而生气,而是因为两个人要分开而难过。

    他牵着她的手站起来,拉着她到旁边亭子下的台阶上坐着。

    他说:“玉娘,你真的想和我在一起。”

    她点点头,反问道:“你不想吗?”

    陈瑞文就像平常人家的兄长一样用手帕擦干净她刚刚因为摔倒溅到脸上的雪水,他平静道:“我当然也想。”

    “但我不能。”

    他放下帕子看着小素萼,他说:“我必须要回京城去。”

    因为那里有我的仇人,我的复国计划要在京中进行。

    “因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说:“什么?”

    陈瑞文缓缓开口,十分真实的带着一丝落寞道:“你只知我虽是镇北侯的儿子,却不知我并非他的正妻所生,我的阿娘只是他的一个外室。”

    “我是他的私生子。”

    带着一丝愧疚,他用虚假的可怜情感对她编织了一个虚假的故事,看着她怜惜的目光,愧疚更甚。

    他同她道:“头先,乱军进城烧杀劫掠,阿娘就死在他们的刀下,临死前她担心父亲因为侯夫人的原因护不住我,便让管家福伯带着全部家当护送我离开西京以保我一条性命平安长大”。

    小素萼听着着骇人真相,有些害怕的道:“原来如此。”

    听说大家族里互相倾轧,他身为私生子,生活一定很艰难。

    所以她会在逃荒的人群看见他,所以他才会隐瞒身份和姓名。

    可是如今了,既然远远逃离京城了,那他为什么又要跟着镇北侯回去了。

    他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他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握在手上,雪满天地之间,这树枝成了他的剑。

    白衣少年身姿如龙,借着树枝上下翻飞挽了一个剑花,他目光如炬对她笑道:“真英雄何必一辈子寄人篱下,前路再危险曲折倒不如去闯一闯,将来立得一份事业,也无愧于自己。”

    更何况,我想和你用平等的身份相处。

    小素萼撑着下巴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她知道他的傲气,她留不住他的。

    她说:“明天就离开?”

    他点点头:“明天就离开。”

    她起身只是说了一句:“今天晚上,老地方见。”

    便不管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回去了,陈瑞文看着她的背影,捏紧了手上的树枝。

    清脆一声,干枯的树枝应声而断。

    他们两个是不会断的,他坚信,这个女孩子终究是属于他的,此时二人都尚且年少,他自然不是对她生出什么情爱的心思。

    那一刻,他对她所倾注的无非是一种占有欲,一种只想让她依靠自己的占有欲,他拥有的东西太少,只能拼了命的留住仅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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