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阙峰内院长廊上,贺夕辞正来回踱步,凝眉思索,忽然被一双胳膊从身后环住了腰。
“搞什么鬼?”他脚步一顿,低头一看,那胳膊上衣袖的款式与衍星宫弟子服别无二致,不知是哪个弟子搞这种莫名其妙的把戏。
“师——师父,是我。”那声音有些胆怯。
“唐元?”贺夕辞听出小徒弟的声音,“你怎么回事?没睡醒吗?”
“师父,你生气吗?”唐元硬着头皮继续问。
贺夕辞掰开他的手转过身训斥:“你说我生不生气?大庭广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师父很生气,生气才对。”唐元脸色发白,表情困惑,“可是……”
“可是什么?”贺夕辞余怒未消。
“我有点不明白,掌门师叔为什么不生气呢?”唐元的眉毛也凝作一团。
“你说什么?谁给你的胆子去抱他?他居然不生气?”贺夕辞简直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场面。
唐元环顾四周,看师兄们全都不在,才小声说:“师父,不是我,我怎么敢……”
“那是谁?”贺夕辞刚一问出口,随即了然,“是你叶师姐?你确定没看错?”
唐元苦恼地点头。
裴师兄闭关前交待他隔三差五去看看叶师姐,省得她一个人待在悉云峰孤单寂寞。他今早第一次独自去看她,在吟风居门口等了一会儿没见到人,拐过屋角正欲离去,突然远远地听见另一间房开门的声音。
推门而出的不是别人,正是掌门师叔。可他腰上还环绕着一双纤细的胳膊,那胳膊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叶师姐。
唐元当即为叶师姐捏了一把汗,行为如此鲁莽,掌门师叔得多生气啊?他远远看着,心惊胆战,却没见掌门发火。相反,掌门师叔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她,只是淡定地站着,脸上好像还带着一丝宠溺和纵容。
这是什么情况?唐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掌门师叔一向冷淡又严厉,怎么会这么迁就叶师姐?
这是师徒之间正常的相处模式吗?
他跑回来找自己的师父试试,果不其然,师父必然是要生气的,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那掌门师叔和叶师姐……
“别瞎想了,你只是没睡醒,眼花了。”贺夕辞特许唐元放假,“今日不用练剑了,回去补补瞌睡。”
师父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模棱两可,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吗?他一开始明明很生气,为什么听说是叶师姐之后,反而假装不知道了。唐元突然生出个奇怪的猜想:假如自己也像叶师姐那般美貌,师父是不是就不忍心生气了?
他想不明白,脑子里乱糟糟的,确实需要蒙头补补瞌睡,恍恍惚惚朝房间走去,又听到师父在后面问他:“你裴师兄什么时候出关?”
“师父,裴师兄没和我说过。”唐元也想知道,裴师兄什么时候出关。
可真等裴师兄出关了,这件事他说还是不说?
“师父,我见过那幅画。”离开应松玄房间之前,叶若风找到了新的话题。
“何时见过?”应松玄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墙上悬挂的画卷,其上山石崔巍,孤松挺拔。
“去人间历练的时候,有一回我找你,你不在,我在灵晰镜里看到了这幅画。”叶若风走到悬画当前,“画上是观星崖吗?”
“嗯。”
“‘亭亭山上松’[1],师父是在说自己吗?”叶若风回过头看他。
“这是一句没写完的诗,还有下半句。”应松玄看着悬画上的留白,几百年前他在画上题词时,认为下半句与自己没什么联系,也就空在那里没有写出来。
叶若风好奇地追问:“下半句是什么?”
“瑟瑟谷中风。[2]”他的语调平静而自然,目光却在白纱之下不自觉地闪烁。当初给叶若风取名时,他并没有想起这句诗,现在连起来一读,竟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不免担心叶若风误会,但她没有多想,只试探着问他:“师父,这画幅上空着也是空着,我能不能把后半句补全?”
这要求其实有些过分,叶若风猜想他并不会答应。他思索了片刻,却朝她点了点头。
悬画飞离墙壁,缓缓落在桌面上,蘸了墨的笔就搁在一边,一切准备都很妥帖。
“写吧,认真一点。”应松玄虽然同意她动笔,实则内心很不安,他有种不良的预感,这幅画多半是大难临头了。
叶若风原本没想那么多,听他一提醒,反倒紧张起来。提起笔战战兢兢地写了头两个字,简直把“瑟瑟”写出了发抖的灵魂。
“你的字太丑了。”应松玄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评价了。
叶若风正欲搁笔道歉,却见师父走到她身后,握住她执笔的右手,他说:“我教你,不可半途而废。”
叶若风跟随他的动作落笔,一笔一画慎重,缓慢而仔细。她手背上分明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来自他的凉意,那凉意却降不了温。她的手心却在悄悄发热,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捂出了薄薄一层汗水。
为了缓解紧张,她极力找话转移注意力,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师父,我小时候也不见你教我写字。”
“小时候欠的债,现在都是要还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运笔。
说话牵动了呼吸,一股细微的气流在她耳朵上方盘旋,她隐约感觉耳根发热,多半是红了,偏偏还要被他看见。
“你是不是教你师兄写过字?”应松玄中途停笔询问,手仍停在她的手背上。
叶若风一时之间没想起来:“没有啊,阿隐师兄字写得很好,不需要我教。”
“一百遍宫规,是你一个人抄的?”
“师父——”叶若风想起了当时情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所以你是怎么教你师兄的?是像我教你这样?”他开始刨根问底。
“呃,没有这么仔细,也没有这么认真,写得也没有这么好……”叶若风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满,赶紧恭维一番。
“以后不准教了。”他的语气明明很温柔,要求却不容抗拒。
叶若风连连配合道:“我对我的丑字有自知之明,以后只能请师父教我,我不能教别人。”
“嗯。”他握着她的手重新提笔,一笔一画写完了最后那个“风”字。
他没有立即松手,也没有立即抽身,而是保持原有的姿势,站在她身后凝视这幅画。一切都好,除了龙飞凤舞的“瑟瑟”,第一眼见它格格不入,多看几眼竟觉察出莫名的可爱。他一时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他这是,在开心?
气氛有些微妙。
“师父。”叶若风望着那幅画说,“我喜欢这棵树。”
她心跳加速,等待他的回答,但他没有说话。她转过身去面对着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呢?”
她很确信师父知道她在问什么,但她没有听到那句“我也喜欢这阵风”。
空气在慢慢冷却,心跳在悄悄凝固,叶若风假装漫不经心地推开他的手,“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走得甚是匆忙,带起一阵风。那幅画回到了墙上,那棵树仿佛在风中微微摇晃。
叶若风回到吟风居,迅速反省了自己的行为。她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明明前不久刚被拒绝过,她怎么能再次犯糊涂?
从瑶光岛回来之后,师父是与她异常亲近,她甚至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纵容。但这背后的原因,她不应该错误地解读。
师父明确回答过,对她好是因为“师徒关系”,他是出于责任和义务这样做。至于这几日的变化,也许是出于愧疚,对当年不告而别的愧疚。也许他把对她的好当成是一种弥补。
无论如何,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并不相同。
叶若风再次提醒自己,若想维系长久的师徒关系,她就得藏好那份不该有的心思。有些问题她不该再问,有些话她不能再说。想要待在他身边,她就得假装什么想法也没有。
心里这样想了,行动上却很难控制。叶若风差不多花了一整日时间劝诫自己,却在夜里临睡前被一阵琴声吸引。很久以前,她第一次通过灵晰镜联系应松玄时,也听见过这段琴声。
“师父,我可以进来吗?”鬼使神差般地,她再次站在长廊另一端的门前。
“嗯。”琴声持续不断,并未停下。
叶若风进屋时,感觉一道温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快又回到了琴弦之上。她不敢打扰,轻手轻脚走到琴台对面屈腿坐下,双手托腮看着对面那人。
琴音如清泉一般流淌,与他的声音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修长的手指在微凉的琴弦上拨弄,一勾一挑,每个细微的动作都好像牵引着她的心跳。
叶若风沉浸在灵动玄妙的琴声中,恍惚中似乎丢了心魂,直到琴声终了,一个泉水般的声音问她:“你要学吗?”
她这才回过神来,只见师父隔着琴台朝她问话。他眼睛上仍然蒙着那条白色丝带,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此刻他正在专注地凝视她,在等她回答。
“师父还会教弹琴吗?”她很想学,但想起白天对自己的劝诫,心中泛起一丝丝犹豫。
“我是你师父,有什么不能教的?”
他的话听上去像是温柔的引诱,又像是严苛的命令。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无法拒绝。
叶若风将双手搁到琴面上,等着他的指令,却听见他说:“过来,你在那儿怎么学?”
她起身绕道他身边,紧张地坐下来,感受到他朝自己靠拢,直到整个人被他环绕在怀抱之中。
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拨弹琴弦。叶若风笨拙地拨出几个声音,与之前的天籁之音相比,简直是不堪入耳。
“师父,这太难了未免也太难了。”她偏头与他说话,才发现他的脸就在她耳侧。
“没关系,我知道你五音不全。”他想起了从前在文渊阁的楼梯上听见她哼小曲,他怎么会想教她弹琴?对他们两个人来讲,这场教学都太难了。
叶若风不敢狡辩,害怕被他嫌弃,却看见他笑了。他的笑太美又太少见,勾人心魂,让人沉沦。
叶若风不禁出神,“铮”的一声,琴弦断了。
“手怎么样?疼吗?”应松玄将她右手中指翻过来细看,好在只是有点发红,没有伤痕。
“师父,对不起,你的琴——”叶若风连忙赔礼道歉,转过身去面对着他,试图用委屈的面孔博取同情。
应松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
叶若风没想到他会为一把琴计较,想来这把琴一定很重要。她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弥补,忽然灵机一动,双手绕到后脑勺轻轻一抽,解下一根发带,满头青丝散开。
“师父,我把这个赔给你,你用它把琴弦接上。”她将那根冰蚕丝捧到面前。
应松玄看着她的脸,忽然想起了初见时外人对她的评论,说她模样生得好看,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当时他毫无感觉,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确很美。尤其是现在这样披头散发的状态,竟然显露出一点儿别样的风情。
他对心中陌生的情绪感到茫然,于是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而盯着那根熟悉的发带,平时她系在发间时他没细看,此刻留神一打量,想起一些往事来,“你这不叫赔给我,分明是物归原主。”
他自她手心拾起那根发带,说是物归原主,却伸手拂了拂她的头顶,一层一层理顺她的发丝,用发带将她散开的头发重新系了起来。
叶若风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小时候他也为自己扎过头发,那时候她除了开心,其余的什么也不懂。但是现在,她早已经长大成人,会胡思乱想,会暗自心动,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仍然把她当成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吗?
“师父不想要那根冰蚕丝,那这个怎么样?”她转身从衣襟处掏出个小东西,再次捧到他眼前。
“这么久了,你还留着它?”他轻轻拈起一朵蓝色的小花,是当年送给她的那一朵,许久以前就已经枯萎了,她还舍不得丢下。
叶若风点点头:“师父送我的东西,我怎么舍得弄丢?”
应松玄对着那蓝色小花注入一缕仙气,枯萎的花重新变得鲜艳,“既然舍不得弄丢,那便不要老想着还给我。用它来赔,不作数的。”
“好。”叶若风拈着那朵花别在发间,和当年那个早上别在同一个位置,然后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好看吗?”
“好看。”
“是当时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当时好看,现在也好看。”
“是花好看还是人好看?”
“花也好看,人也好看。”
“师父,你是认真的吗?”叶若风感觉自己再次站在了危险边缘。
应松玄并不否认:“我是认真的。”
忽然之间,叶若风想起了之前为掩饰亲吻而编出的借口,其实也不算是假话,当初在旸谷深处,不是水让她无法呼吸,是他让她无法呼吸。
她艰难地克制内心的冲动,却还是忍不住问他:“师父,我真的想不出来要怎么赔偿,不如把我自己赔给你,好不好?”
他透过白纱凝视她的眼睛:“你本来就是我的。”
[1][2]引自刘桢《赠从弟·其二》。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