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一寸寸从墙头落下,那道映在丹红院墙上的身影逐渐转淡。

    仿佛一个人风骨傲气一一折去,慢慢缩了起来。

    越来越小。

    他仿佛看见了盛则宁蹲在墙角的那道身影,与自己缩起来的影子重叠在了一块。

    一个是哭得发颤的小娘子,一个是不知所措的他。

    被关在门外的自己与当初被冷漠对待的则宁,是如出一辙的境遇。

    原来,当初她是这样的滋味。

    是等待中的焦急,是见面时的喜悦以及这最后分别的酸涩。

    百味杂陈,才明白为何有些人会独自落泪。

    大概就是如他这样,进不得,退不甘,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不愿强迫盛则宁,又不舍放开盛则宁。

    落叶打着旋,掉了下来,从他的肩头坠落,在脚边啪啦一声。

    他微一松开攥紧的手,深深换了一口憋闷在胸腔里良久的浊气,最后看了眼禁闭的院门,他才抬起有些发僵的腿脚,缓慢地往巷子口走。

    就好像慢一点,背后那道门会再朝他打开一样。

    不过,并没有。

    他只能一步步远离。

    盛家的马车还在外面停着,站在马车旁的竹喜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

    直到他快走到她身前,她方一个激灵回过神,朝他跪了下去,结结巴巴道:

    “见、见过官家。”

    封砚把手里的七宝酥递给她。

    竹喜不敢不接天家所赐,只能毕恭毕敬地接下。

    “替我转一句话给你家姑娘,日后我不会再来此处堵她,西巷口她出行方便,不用为了避我而弃之。”

    本以为盛则宁当场给皇帝落了面子,他必然会因颜面受损而气怒,可在封砚身上竹喜只看见了落寞和疲惫,没有一点火气。

    就好像刚刚那扇门一关,把他赖以存活的东西锁了起来。

    他颓然地垂下眼睫,像是一个战败的俘虏,毫无精神地走进夕阳余晖里,离开了。

    无欲无求的人,终归还是被俘获。

    有了得不到的念想。

    果如封砚所说。

    他再没有暗自出宫,等候在盛府外偏僻的西巷里。

    可以说,从那天起,盛则宁便再没有见过封砚。

    对于他的事,只能从街头巷尾听见一些议论。

    有人说当今官家旁求俊彦,勤民听政,是贤明君主,也有人说他持衡拥璇,出手狠厉,只怕以后会一意孤行,肆意妄为。

    可盛则宁知道,没有人能做到像金子、银子一样让世人皆喜。

    皇帝站在万民之上,要考虑的更多,他不可能为了一人、两人的喜怒哀乐而畏首畏尾不敢大力推行他的新政,他要做的就是先立威再扬善。

    太上皇的身体极其不好,太医们都担忧他会熬不过这个冬天,因而雪片一样的折子飞到了皇帝桌案。

    他们都想要皇帝尽早择选后妃,诞下皇嗣,好稳固大嵩的江山社稷。

    说辞都是冠冕堂皇,可背后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谁不想自家的女儿能入宫闱、登宫阙,成为天家妇,光宗耀祖,荫庇家族。

    盛二爷也想啊。

    可偏偏盛则宁心意已决,不肯妥协。

    若送进去一个一身反骨的女儿入宫,只怕不能给家族撑腰,反而会引来无尽的祸端。

    古往今来多少例子摆在眼前,盛二爷不得不斟酌掂量。

    他无可奈何之下,又不能对自己独出的女儿威逼利诱,终于彻底歇了这个念头。

    所以这些事,就与盛则宁再无干系了。

    她每日都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忙得脚不沾地、席不暇暖,要不打理着自己的小铺子生意兴隆,蒸蒸日上,要不就举办雅集会,与一众志同道合的小娘子探讨如何让行会接受女子当家,又或者为家境不好而被夫家厌弃的妇人出谋划策……

    中秋往后,上京城便一日冷过一日。

    盛则宁也没有光顾着自己的事,她还体贴地考虑到苏氏的身子也不大好,而盛家在城外有一处别庄,别庄的后山有好几个天然温泉,很适合给她调养身子湿寒的老毛病,便自告奋勇地带着仆妇、丫鬟先去别庄收拾。

    等到了重阳节,盛家老小也能到别庄爬山赏景、泡泡温泉,何不美哉。

    想法是很好,可是盛则宁万万没有想到,她半路就给人劫了。

    不是她带的人不够多,也不是歹徒太凶狠,而全在于这个劫持她的人是个大熟人。

    谢朝宗安分了几个月,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真的改过自新、收敛脾性后,他居然再一次故技重施,在盛家人的眼皮底下,将她夺了出来。

    清醒后的盛则宁就躺在一辆陌生的马车里,手脚还是虚软的,便意识到自己刚刚是被迷晕了。

    谢朝宗就坐在一旁,手里提着一个牛皮酒囊,见她醒了就冲她咋舌:“你醒得未免太快了些,这路途遥远,甚是辛苦,不若多睡一会。”

    “你又发疯了!”盛则宁气道。

    “疯了?”谢朝宗捏着酒囊灌了一口酒,歪着脑袋看她,弯起的唇角笑得很灿烂,“宁宁,我从来就没有好过啊,不见你时思之若狂,见了你更是后悔不已,当初我就不该心慈手软放开了你,让你有机会逃,有机会去告状,你可知道逐城这两年我待的有多煎熬,你还喜欢上了别人。”

    盛则宁脸色发白,抿紧了唇瓣,有些低颤。

    谢朝宗收敛起笑,仔仔细细地伸手把她脸上散下来的几缕头发拨到了一边,低声惋惜道:“你待他再好,他可有领你半分情?”

    “那也与你无关!”盛则宁知道自己能醒这么快,全靠的是她身上那块平安玉符,她醒的早,这就说明她还没离开盛家车队太远。

    可现在她首先考虑的不是如何让护卫来救她,而是在谢朝宗手下,那些人可还安好!

    “你把盛家的下人都怎么了?”

    谢朝宗侧过身,撩起车帷的一角,往外看了一眼,似乎在观察他们所行的位置,口里慢条斯理地回道:“宁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心,这时候不多关心关心自己,还关心那些杂七杂八的外人。”

    盛则宁听他不肯解释,东拉西扯这些没用的事,声音冷了下去,“你若是敢……”

    没有等她的‘若是’说下去,谢朝宗转过来对她又是一笑,眉目柔和舒展,似带着一种心满意足后的舒心。

    他假装不高兴,悠悠叹了口气:“我这么懂你,自然不会伤害你身边的人一根毫毛,放心,他们只是饮的水里掺有迷药,过不了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

    碰到谢朝宗的时候,盛家的车队正好在林子里小憩,听完他的解释,所有人都放下了心防,还真以为这谢二郎君是挎着长弓给妹妹来野林打什么兔子的。

    盛则宁想到谢朝萱最近遭遇的那些事,对她也心生同情,万没有想到谢朝宗会钻了她这个空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

    谢朝宗这次没有藏捏,大大方方道:“近来官家要选后选妃,你既不想入他的后宫与一干女子共侍一夫,此刻先寻一个热闹繁华的小城镇呆着,躲过这段时间,有何不好?我知盛大人不会轻易放你走,所以这便来助你了。”

    盛则宁难免为他的说辞感到无语。

    他的帮助,就是一言不合将她强掳走。

    谢朝宗向来我行我素,所以他压根没有考虑她一个小娘子无缘无故‘跟’着他这个郎君离家会有什么下场。

    聘为妻,奔为妾,这是要她再无清誉啊。

    像是看懂了她的神色,谢朝宗撑着下巴,看着她认真道:“宁宁,你大可不必忧心,我定不会像是封砚那般三心二意,我将来娶你,后院也只会有你,绝不会再有旁人,可好?”

    “一点也不好!你还是快点将我放回,如今还没有外人发现,尚有挽回的余地。”盛则宁用手撑着身子,想要挣扎起身,但是那迷药的效果还在,她的力气有限,很快就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往前栽去。

    谢朝宗及时伸手把她揽住,没有让她悲催地面朝下,摔到地上。

    抱起她后,也不顾她气急败坏,谢朝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把她按到自己胸膛上,声音轻轻道:“怎会没人发现呢,说不定封砚已经知晓了。”

    盛则宁愣了下。

    谢朝宗仿佛是从这里寻到了什么乐子,不等盛则宁开口问,就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你想必还没发现吧,但凡你出门,身后总会跟着几条尾巴,也亏他们要藏匿身形,不想被你发现,所以总是不敢跟得太近,这才给了我机会,不过,他们许久等不到盛家马车动身,定然会有所怀疑,进林子去一探,然后——就发现,你不见了。”

    虽然不能亲眼目睹,但是谢朝宗也能想象到封砚听到这个消息后那副惊愕的模样。

    明明想要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底下,却只能偷偷摸摸在暗处看着,就怕她哪一天会不告而别。

    可他千防万防,也没有防住盛则宁真的会消失。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你猜,封砚他会来找你吗?”

    “无聊,我才不和你赌。”盛则宁用头顶住他的胸膛,恨恨道:“谢朝宗,我绝不会跟你走!”

    谢朝宗自然而然地略过她后半句话,反而问她:“为何不赌,你难道就不想知道?”

    盛则宁停下了无用的挣扎,不禁怀疑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谢朝宗的声音里有太多自信,就好像注定会看见她的失败。

    外头的马忽然长嘶一声,马车一个急停,险些把两人都摔了出去。

    “啧。”谢朝宗稳住两人的身子,扯了扯嘴角,“倒霉,绕了那么多路,竟然还碰见这些人了。”

    盛则宁听见了外面很多哭嚎的声音。

    有妇人、有小孩,还有男人。

    她扭过身体,撩起车帷,看向外面。

    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一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人,老少皆有。

    他们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往前行,仿佛只是就要行将就木,毫无生机。

    “救救我们!——”

    “救救我的孩子……”

    盛则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会如此凄惨!”

    谢朝宗把她身上的兔毛袄子裹紧了一些,像是怕外面的秋风会冷着她一样,“我早些时日就听闻西涼王病重,算算日子,他也该死了,所以西涼必然大乱,这些兴许都是从鸿雁关逃过来的流民……”

    “官家,您觉得这样如何?”

    封砚闻言,慢慢抬起眼,书房里站着的都是举足轻重的重臣。

    他们在为新政的细节吵闹不休。

    世家唯恐变动,会瓜分掉他们原本的利益,而清流出身的就担心不能从世家门阀手里抢得一席之地。

    两方的人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他便在这个时候出了神。

    今晨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宁,也许是因为盛则宁今日出了城,要去盛家的别庄。

    别庄虽然离上京城不远,仅半日的路程,可是他还是不免会担心中间出什么岔子。

    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封砚让自己平复下那焦虑的心情。

    “你们所言各有道理,只是这条新规不为世家也不为寒门,而是为百姓,众卿若都为了一己之欲,从中作梗,阻我新政……”说着,封砚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视众人。

    就好像他总能游刃有余地把控住他们,而不会被影响分毫。

    如此镇定自若的样子也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就好像若是他们胆敢阻扰,必不会有好下场。

    众人不由后背一寒,齐齐拱手告罪。

    这时,紧闭的殿门被人推开了,德保公公提着袍子,心急火燎地大步走进来。

    “怎的如此无礼!”一个大臣不喜在议事的书房见到阉人,正要呵斥他退下。

    但是封砚却抬手阻了他的声音,放任德保走到他身侧,对他附耳一句。

    众臣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只见皇帝那八风不动的俊脸刹那出现了一道裂痕,他额角的青筋爆出,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努力遏制的惶遽,“备马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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