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闻言一讶,  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车夫道:“翼州似是发了大水。不少贵人原也要去,多半都改了行程。”

    他一番话说得谨慎,对具体情况暂无定论。

    这并不奇怪。翼州位处越巫边陲,  与上京相距千里,  通讯不畅。饶是车夫常年奔波,  消息来路众多,也暂时未得准信,不敢妄言。

    便道:“小娘子,这事儿我说不好。”

    “贵人们都是千金之躯,  不如我这粗人耐受。所以,情况未必真有那般严重。”

    阿萝点头,道:“我知晓了。多谢您。”

    她眨眸,  忖了片刻,又道:“那我多给您一些酬劳,  可以吗?”

    照金山之行,于她非同小可,一定要去,  且事不宜迟。她已经迟到了整整十三年,若没有天大的事,  定不会暂停脚步。

    可她虽然执拗,  却也知晓此间风险,不愿强人所难。

    “若您有难处,我就另寻旁人,  不会强迫您。不论如何,酬劳我都会如约支付。”

    车夫听罢,  一时滞怔,  答不出话来。

    方才,  他谈及翼州水灾,只是好意提醒,并非坐地起价。谁知,阿萝主动抬高报酬,又一退再退,显出罕见的柔肠。

    他本就受周文成所托,至此更不会拒绝,遂道:“小娘子,你放心。这趟行程,我定会送你平安抵达。至于酬劳,你也不必再加。”

    “趁着今日晴好、天色尚早,咱们尽快动身。”

    阿萝惊喜,还未答谢,便听车夫又道:“若你还有未决之事、未见之人,就先行处置、快去快回,切莫留下遗憾。”

    ——未决之事、未见之人。

    两词入耳,如罡风过境,将喜悦一扫而空。

    突兀地,阿萝想起一双深泉似的凤眸,与一只宽大、精致的蝶戒。

    可她默了半晌,只道:“没有了。”

    意中人欺她、瞒她,她不该见、不愿见。亲兄长虽然护她,她却也不想见。

    “我们出发吧。”

    ……

    另一边,魏玘拜别越帝,退出太和殿。

    方才,他一壁与今上对弈,一壁领下救荒之职。年迈的帝王两鬓微白,云淡风轻,于落子谈笑间,命他稍作准备、不日赶赴翼州。

    事态发展至此,均如魏玘所料。

    他刚要离开,却受郑昭仪遣婢来寻,只得随人行进,前往生母寝宫。

    沿途,宫巷悄寂,朱门深重。

    魏玘跟随女官,来到含芝殿后的小花园内,默立于鲤池之前。

    周遭的景致分外陌生。

    儿时,他受乳娘抚养,极少承欢于生母膝下,难得与郑昭仪见面,也往往不在含芝殿内,故对此处并不熟悉。

    唯有这方鲤池——几乎刻入他骨血,镌存十二年之久。

    魏玘低颈,俯瞰粼粼池面,只觉眸光一晃。

    往事历久弥新,立时扑面而来。

    十岁时,他不通凫水,被人推进太液池里,若非女官发现及时,只怕已身亡命殒。郑昭仪闻讯赶来,将他带回含芝殿,就在这鲤池边,擦去他发间水迹。

    随后,她掐住他脖颈,不顾他挣扎,以极慈悲的口吻问他,想不想活命。

    自那日起,他就明白,在这吃人的笼里,血缘、恩宠、爱恨都不作数,唯有权力才是永恒。

    此刻,魏玘喉头窒痛,莫名有些恍惚。

    阿萝在时,他很少想起往事。而今她已离开,从前种种又重现眼前。

    他太想她、太喜欢她了。

    她纯净、柔澈,不染纤尘,是举世难得的明珠,受她分毫照耀,就能驱开阴翳、荡尽污浊。

    可他终归失去了她。

    正出神时,妇人声音倏然而至——

    “二郎在想什么?”

    魏玘回神,眸底黯淡骤散、又如沉水,旋身礼道:“在想母亲的教诲。”

    他一顿,又道:“母亲今日见我,所为何事?”

    郑昭仪笑道:“叙旧罢了。”

    她怀抱狸奴,来到魏玘身侧,道:“二郎与三娘近来如何?”

    ——自是在问郑雁声。

    魏玘垂首,道:“相处尚睦。”

    “那便好。”郑昭仪点头道,“二郎聪慧,定当知晓,不论是三娘与我,乃至是郑氏族人,均是你亲人,会好生待你、助你。”

    她抬腕,轻抚怀中猫儿,又道:“可还记得你博稽从舅?”

    人名入耳,魏玘眸光微动。

    他记忆力卓群,哪怕淮南郑氏枝繁叶茂,也对族人名讳一清二楚——这郑博稽,确实是郑氏族人之一,但身出旁支,更不曾与他有所往来。

    可他并未点破,只顺道:“自然记得。”

    郑昭仪嗯了一声,便莞尔道:“在你儿时,博稽受召入宫,来含芝殿探望,对你甚是喜欢,还容你骑在他肩头,载着你走上一阵,玩得不亦乐乎呢。”

    “这些事,二郎不会忘吧?”

    魏玘凝眸,不解她弦外之音,并未立刻作答。

    郑昭仪见状,勾起红唇,扶稳鬓边珠钗,径自道:“你博稽从舅已近天命,身子不算好,只怕再过一阵,就要致仕回乡、颐性养寿。”

    “我这做妹妹的,自然想他稳当,尤其是最后这几年,别出什么岔子。”

    至此,她摆手,话锋一转,若无其事道:“行了,回吧。想你事务繁忙,阿母不耽搁你。”

    魏玘眉峰微蹙,转瞬即散,应声称是。

    正要退,却听那美艳、端方的妇人又开口道——

    “你博稽从舅,眼下正任翼州太守。”

    “待你抵达翼州、与他见上面了,便替阿母带个好吧。”

    ……

    装好行囊后,阿萝坐稳马车,正式出发。

    车轮滚滚,碾过官道悠长,拽出细而绵延的辙痕,一路驶向翼州。

    阿萝往日所乘马车,无不出自肃王府,内里置有软榻、香炉等,陈设奢华非常,拉车的马匹也强健、稳当,能令人在途中安然小憩。

    当下这辆马车,比从前简陋,时常颠簸,将她陡然震醒,连袖间小蛇也撞得晕晕乎乎。

    阿萝并不恼。她只想,梦断了,也是好事。

    这一路,她的梦太细碎,断断续续,如线般拉扯,几乎割破了她。

    她常梦到从前——与父亲相伴的从前,独自受囚小院的从前,还有,和魏玘亲昵的从前。

    除了从前,阿萝还梦到过辛朗。

    在梦里,辛朗站在河对岸,与另一名男子并肩而立,遥遥地望她。男子的脸十分模糊,她却分明地看见,他负手凝她,藏起刀尖一点。

    她知道,那人应是巫王,是她素未谋面的生父。

    于是梦醒后,阿萝再度想起过往。

    在肃王府里、莲花池边,她曾问过周文成,魏玘的兄长和母亲,分明是他的家人,为何要与他兵戎相向、置他于死地。

    周文成并未回答,只说若她置身其中,定能参透一二。

    时至今日,周王傅一语成谶。

    对此,阿萝困惑,也茫然——从前的魏玘,是否也像她此时这般,身披荆棘、一路走来,才会生出冷硬的躯壳,将自己点滴包裹?

    她没有答案,也不能寻找答案。

    不论如何,他做了过分的事。她暂时无法原谅,也不应当原谅。

    她不该再想。

    阿萝本也没有时间去想。

    前路漫长,她必须快速成长,要多些坚定、少些徘徊。

    幸好,白日时,阿萝不会受梦境困扰。

    多数时候,她都在与车夫攀谈,或是浏览沿途景色。

    至于阿莱,为免惊扰马匹,便暂且在阿萝袖里容身,只在她下车时,才能冒出头来。

    车夫名为王五,健朗、热情,曾去过翼州,熟悉沿途的驿站所在。

    故而二人一路前行,顺畅无比,虽然车马速度并不算快,但能及时歇停、补充物资。

    驿站之中,人多嘴杂,常可听言三语四。

    阿萝在书里读过,如此地界,最适合打听消息,便特地留心,想了解翼州近况。

    起先,才离上京时,驿站内的人们很少谈及翼州。待离翼州越近,相关音讯便渐渐多起来,不外乎是暴雨、洪水、商贸中断、贵人逃亡别处云云。

    这些话,叫阿萝听来,实感并不强。因她虽知洪水凶险,却不曾亲眼目睹。

    直至马车驶入翼州境内,她才终于有了明确的观感。

    变化最显著的,是沿途的景致与行人。

    初入翼州,风光尚且如常,目之所及处,还有农田、绿树等,仍能见农夫忙碌其中。可越靠近翼州城,风景就越发荒凉,人烟也逐渐稀少。

    再往内去,临近城外不出十里,连驿站也没有了。

    周边,农田成了一片水洼,屋舍也如被打碎,只冒出尖木与残柱。

    远处,青山高耸,隐见城池一座,傍山而筑。

    情景如此,车上二人均说不出话来。阿萝双唇紧合,王五也闭口不言。

    期间,青蛇偶尔探头,欲寻阿萝一道玩耍,却见小主人黯然,只好无精打采、退回袖里——它不通灵智、不能言语,不知外部遭遇,似乎也算好事。

    是以行程后半,只有沉默漫延。

    ……

    抵达前一日,阿萝与王五被迫落脚野外。

    依照王五计划,此处当有驿站,可供人暂作歇息、休息马匹。不料驿站受洪水损毁,只剩下断壁残垣,店家、伙计更是不见踪影。

    马匹累了,不能强行赶路。除了在车里过上一宿,二人别无办法。

    阿萝下车时,恰见残阳垂落、延展,如有金光铺陈。

    王五拴马在旁,正取出干草,喂食马匹。

    阿萝抬腕,遮去光华,微眯着眸子,向外走出一段路,打量周遭环境。

    ——没有可以采摘的药草。

    赶路的这些时日,她总会趁着休息,采摘沿途草药,收入无且囊中,再容阿莱玩耍一二。但眼下,周围土地被水淹过,满是黄沙、泥淖,和死鱼、死虾。

    阿萝咬唇,心里越发难过。

    她从未来过翼州,却也知晓,若非洪涝,眼前景象定不会荒败如此。

    此处本有驿站,而驿站之后是农田。如果未遭洪涝,她应能看见农夫结束劳作、与友人结伴回城,听见驿站热闹非凡、车马吆喝不止。

    这里不该是这样。

    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泥水四溢、了无生机的地里,她只感到无力与悲切。

    不经意间,青蛇缠来。

    阿莱仿佛有所感应,绕至她上臂,亲昵地蹭着她。

    “别担心,我不要紧。”阿萝道。

    她鼻腔发酸,声音轻细,倒像是她在安慰阿莱了。

    “回马车吧。”她道。

    青蛇嘶嘶吐信,似是应答她的话。

    阿萝落腕,容伙伴钻回袖里,便折身,要往马车处去。

    才提步,忽见人影细痩、忽而一闪,自旁侧土坡蹿出,硬生生拦在她面前——

    “把、把你身上能吃的,还有药……”

    “全都、全都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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