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

    云戮也不敢抬头。

    他不敢将狂澜万丈的眸色,投进她风平浪静的眼瞳里。

    “那你便是在责难我。”雪禅垂眸,“觉得我当你的朋友,不够格。”

    他或许自始至终都觉得她无法与他并肩作战,别说能护他周全,就连齐心协力,她都办不到。

    他这般错看小瞧,当真没认真待她。

    “战场杀敌者,需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战友,出生入死,因为绝对信任,绝对无疑,方才敢把自己的软肋交给别人。我不指望你能做到如此,但至少信我,我是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

    雪禅看着云戮也被碎发遮挡的眼睛,脸上仅存的一丝柔意被她轻易碾碎,坚决地继续道:“因为是你先说,要同我做朋友的,覆水难收,你既挑起了此事,便必须信我。更何况,是你先让我相信你,如今你自己却不愿意相信我了?”

    “我没有不信你。”云戮也抬起头,眼中墨团雪底,黑白分明,却带着缕缕血丝,似清河细流遍布广袤大地。只是那细流红艳艳的,既逶迤壮丽,又叫人心疼怜惜。

    “我不想让你受伤,这样也不行吗?”他皱着眉问道。

    雪禅见他委屈得像是受人欺负的孩童,忍不住笑了:“他们伤不到我,如此你可放心?”

    云戮也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该说的话都说了,少年还是不愿敞开心扉。

    雪禅无奈笑道:“罢了。总之你记着,你的事,我不嫌麻烦。你也不会成为我的负担。”

    上有春日和气,云淡风轻,下有熙攘人群,来往伫停。无人发现在屋顶房梁另一端站着两个白衣过。

    他们融于九霄飘絮,白锦织云,似碰巧路过此地,瞧了瞧人间风貌,却恰好赶上了地府官差当街索魂之景。

    他们无心逗留于此,一拂白衣,很快继续游历人间去了。

    若你仔细聆听,便能在他们离开前,依稀辨得一声极为空灵婉转的仙音。

    那声音低低诉着:“就像,我信任你那样。”

    ………………

    是夜,雪禅向栈店小二讨了一壶蜂蜜甘菊茶,离了房间。

    白日里,她见云戮也面带倦容,脸色泛白,猜他应当失眠已久。

    习武之人,若非怀揣深厚心事,怎会失眠已久。

    少年大约夜夜难安,白天却仍装作无事一般,前来看护,细心关照。

    得一友人如此,雪禅必当同样诚挚以待。

    她儿时夜里难寐,睡不踏实时,师父总会用晨间露水煮上一壶甘菊茶,待其温凉,再舀两勺晶莹透亮的蜂蜜融于其中,要她在睡前饮下一杯。那一夜,便能睡得极为酣然。

    师父在世时,雪禅总爱一个人半夜爬到小山坡上,看孤夜星辰,赏明月一轮。夜间山风肃凉,师父即便知道她不好生休息,也从未言语责怪,只带着厚厚的披风,前来寻她。

    师父时常叮嘱她:“女子应当格外注意冷暖,多添衣物,保重身体。”

    雪禅虽称得上尊师乖巧,却总忘了夜露深重,理应多裹上一裹。

    日复一日,师父不厌其烦地替她裹衣,替她理好衣襟,笑眯眯地对她道:“早些回来休息,切莫贪玩忘时。”

    她那样好的师父,离开人世前,对她的唯一嘱托,是要她好好活着。

    师父说,黎月石固然重要,但与雪禅性命相比,不值一提,不必强求。

    师父弥留之际,除了惟愿她平安快乐,并未有多余关照。

    雪禅便将黎月石看作是恩师遗愿,牢牢记挂在心里。

    她不曾像世人痛失至亲那般伤心欲绝,痛哭流涕。

    她只是淡然地阖上了亡师的双眼,抿了抿唇,便将陪了她十六年的师父埋入了黄土,立起了高高的墓碑。

    万望恩师,泉下安好,来生有缘,再还此恩。

    她离开了久居十六年的幽谷,驾马入世,为了却一桩心愿。

    冷冷清清的少女,在她师父死后,未流一滴追魂泪,未诉半句不舍音。

    可她现在,有些想念师父了。

    今夜月色甚好,同她在谷中丛林仰望的柳梢玉轮一样浮光跃金,清明皎皎。

    也如同那朗朗少年,寒冰澄净,遗世独立,高高地悬在她的黑夜里。

    雪禅边走边想,眉目间不自觉地溢出温柔暖意。

    轻风一缕,撩至鼻尖,带着尖锐绿意,漫出湿润苦涩,还有难以忽视的血腥之气。

    雪禅未经询问,便用了力道推开云戮也的房门,阵阵浓郁血腥,扑面相迎。

    少年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浑身发颤。

    他面色苍白如纸,额间汗珠频频滚落,双眉紧蹙,咬牙切齿,已然痛苦至极。饶是如此,却没发出半点声响,他竭力维持的平静神色,反而令他看起来愈发狰狞凄苦。

    雪禅见状,立即舍了手中茶水,奔至床前,沉默地搭上云戮也的脉搏。

    那脉象除了稍微有些急促,并无其他异样,可若如此寻常,何以令他痛不欲生,何以令那血腥之气似汪洋波涛,翻滚不息。

    他看着,更像是正经历着剖心泣血之苦。

    “你再忍忍,我去找大夫。”雪禅起身,眉宇深锁,面容却依旧淡漠。

    她已是异常焦忧。但少女一向脾性沁凉,便得了一副寒凉之容,无须佯装,便显得过于冷静了些。

    “别走。”云戮也吃力地拉住她的衣摆,口中挤出些零碎字眼,勉强拼凑,“没用的。”

    他看起来弱不胜衣,连扯住她的衣服,都已令他力不能支。

    清风明月般的高傲少年,竟也能孱弱至此。

    说完,他便再无力维系表面平静,痛苦地从床榻滚落在地,撞向一旁桌椅,仿若那般狠烈撞击,能抵消些微痛意。

    雪禅挡在他身前,身后是连绵墙垣。照他那般撞法,必定筋损骨断。

    “我该怎么帮你?”她眼里似碎石落湖,漾开层层涟漪,掀起不舍担忧。

    云枝提醒过云戮也,将逆行气血暂封后,他一动武就会受此苦楚。

    剖心之痛,无人能解。

    云戮也看了雪禅一眼。

    那一眼,坚韧倔强。

    宛如千年古木,森然寂寂,苍劲巍巍。

    一如当时,他不假思索地告诉云枝,他甘愿如此。

    剖心之痛与诀别少女,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便心甘情愿地承受这无人可以消解的痛意。

    他望着雪禅,昏黄烛灯令她暖意更甚,也令那浓雾遮蔽的忧容更叫人心疼。

    剖心之痛,较之少女忧容,举足甚轻。

    他想触摸她的如墨长发。

    也想告诉她,不必担忧,一切无碍。

    他望着她,目光灼灼,如九重烈火,可燃万物,可平天下。

    可他却痛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雪禅伸着手,抹去他额间岑岑汗水。这张苍白容颜,多了她尚未见过的坚毅果决,却在眼下,更令人无奈惶然。

    巧指冰凉,大约是真的吓到她了。

    少年忽然欺身而上,他们的鼻息交错相缠,他试探般的缓缓靠近,却在鼻尖将要相触之际,猝然向后倒去。

    他想摸着她的头发,告诉她,别害怕。

    可惜尚未来得及伸手,神识便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混沌。

    那无边黑暗里有他自幼熟识的冰冷,反倒是这些日子里,少女身上溢出的温和暖阳,让他几乎忘了,他向来活在这冰冷绝望的黑暗里。

    直到日上三竿,云戮也才慢悠悠地醒转过来。

    门外日光疏朗,斜斜地穿过月白窗纸聚在地上,形成小片星亮光束,照亮一室沉寂。

    沉寂房间里,并不见少女身影。

    她应当昨夜就回去了。云戮也心想。

    她昨夜的愁容烙印在他心上,像精工巧匠,细细镌刻,刀削斧凿,在他心上凿出一副小描,绘着少女的潋滟姿容和满眼忧思。

    他一觉醒来坐于床边,并未后怕剖心之苦,倒是不禁回想起,昏迷前所见丝丝垂垂的长发和袅袅柔柔的白纱。

    令他心颤的从不是彻骨痛意,是少女眉间抚不平的三千白雪。

    “感觉如何?”雪禅从外头推门而入,刺眼光芒从她身后悉数绽放,背光面庞被阴影所笼,“可还疼痛难忍?”

    她守在云戮也房外,陪了他一夜。

    少年睡得安沉,她却一夜未眠。

    直至晨光微露,她瞧了眼睡梦中的少年,一切安好,才敢离开片刻。

    雪禅端着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步步生花,踩在少年心里。

    而后,荒漠之心,久逢甘霖,开出第一朵小花。

    那朵小花,名唤相思。

    相思入骨,难舍难分。

    云戮也看着她,摇了摇头。

    雪禅坐在桌边,舀了碗白粥,夹了些配菜,递给他,“现在可想说说,昨夜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眼里璀璨,有明亮光点。

    她眼见着他从苦不堪言,到失去意识,从无尘少年,变成脆弱伤者,那样的转变,着实令人心惊。

    云戮也咬了咬毫无血色的下唇:“我的身体里,不只有我。”

    “什么意思?”

    他不答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武功很高?”

    雪禅点头。

    何止很高。

    即便他再天赋异禀,自幼勤修苦练,也难以拥有此等骇人内力。

    世间百年,大抵很少有过这样一个有着绝世内力之人。无论高远江湖,还是一朝朝堂,都难寻对手。

    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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