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宛城县的一家栈里,云戮也站在雪禅房间外,悬在半空的手刚准备叩响门扉,那扇降香黄檀木门却被人向里拉开。

    白纱笼在门扇上,轻轻柔柔,仿若清曜绵云。

    “我正巧有事寻你。”

    雪禅浅笑声悦,拉着他的衣袖,自顾自地走回房里。

    云戮也看着衣袖上的纤纤素手,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离她更近了些。

    自花阳节一游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如他所期待的那样,亲近了许多。

    房中央的长桌上,放着大捧鲜艳莳花,占据了小半个桌子。那是雪禅在花阳节那日得众人相送的祝福,不过其中半数都是云戮也塞给她的。

    雪禅并不在意那日最后谁得了最多的娇花,谁得了神明最深厚的福泽。

    她向来不信这些神叨之事。只不过娇花难得,放着倒也赏心悦目。

    那花束一旁,还铺陈着一块不规则的羊皮地图,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红色图纹,离得稍远,便瞧不清晰。

    “我原先一直没告诉你。”雪禅拉出椅子,示意云戮也坐下,“我久居于无名幽谷,之所以离了那片清净之地,是有原因的。”

    “你说,我听着。”云戮也坐在椅子上,目光随着少女身影晃动。

    “家师不久前亡故了。”

    雪禅倒了两杯热茶,面不改色,仿佛在闲聊一桩极为寻常的家事:“其生前唯一心愿,是要我去寻找黎月石。”

    雪禅也曾问过师父,黎月石为何物。

    师父双目紧闭,只道,那是雪禅的已逝父母,留给她的及笄之礼。

    雪禅自幼父母双亡,二人不曾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

    在她印象里,日日相伴照料的,只有师父。

    师父不愿多提过往之事,除了将武艺倾身相授,便是教导她,小心所谓武林正派,小心所谓仁慈良善。

    “黎月石。”雪禅伸出纤长手指,在羊皮地图上,由下至上,划到一处绯色圆点,停了下来,“在武林盟。”

    她抬起头,神情泠然,定定地看着云戮也:“所以,过两日我便要动身去武林盟,寻黎月石。”

    她之所以拖至今日才将此事道明,一来,原先她并不了解少年本性,秉着小心谨慎的处事原则,不愿将这事轻易说出;二来,她猜测少年为武林正派弟子,若依师父所说,本不该亲近。

    可这层层的芥蒂心事,在几日相处后,因少年诚挚纯然的言行相待,被彻底击碎。

    虽没有白纸黑字妥帖地写着他就是个好人,可雪禅内心对他无来由的信任感,足以支撑她将此事言明。

    见少年不答,她又道:“我们或许不同路,那么终有一别,照顾好自己。”

    这样的结果,也在她意料之中。她说出此事,不是为了让云戮也帮她,只不过是想给朋友一个临别前的交代。

    她不知少年闻言怔然。

    这两日,云戮也一直冥思苦想着如何婉言说服雪禅,同他一道去武林盟,还杞人忧天地念着若被少女拒绝,又当如何应变。

    他向来嘴拙,方才在雪禅门前的一番踌躇,也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挑明交待。

    毕竟,情窦初开的少年,哪里甘心这么快便离了心上人走远。

    因此这两日他辗转反侧,又没睡好。自出了星云阁,一夜熟睡,于他而言已是奢望。

    但雪禅的一席话,倒令他心中大石瞬间不翼而飞,整个人轻盈了许多,连面容都更为明朗动人。

    他见雪禅一脸严肃,猜测她心里十有八九已经盘算好该如何与他饯行作别。

    他为遮唇边暖洋洋的笑意,抿了口热茶,不急不缓道:“我们同路。我受家师嘱托要去武林盟,夺盟主之位。”

    “这么巧?”雪禅讶异。

    云戮也点头,遥望门外青天白云,郎朗乾坤:“大概是天意。”

    雪禅顺着他的目光朝门外看去,却忽然神色一肃,举着茶杯的右手猛地向左肩后一掷,就在热茶落地前,她手中茶杯已消失不见。

    离栈外十丈远的地方,三枚飞镖落地,后方正急速飞奔的三名男子突然身子一软,毫无征兆地从屋顶檐壁滚落到大街上,随身还带下了许多细细琐琐的砖瓦碎片,令满街行人俱是一惊。

    随后便有大批人群闻声而至,团团围住这忽然坠落的三人,议论呼救声,不绝于耳。

    坠落的三人中,二人的喉颈被利物割断,落地时,已失了气息。

    剩余一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进气一口,出气三口。他胸前乌羽色的衣物上极突兀地嵌着一块月青白瓷片。

    那是雪禅之前握在手里的茶杯底部。

    那大半个茶杯此刻都镶嵌在了男子的身体里,鲜血顺着白瓷涌出,淌得石板路上赤红一片,触目惊心。

    雪禅仍旧坐于房内,地上的烫茶升腾起一片白雾,袅袅似瀑。她不慌不忙地收起桌上的羊皮地图,淡淡地道了句:“一个快死了。”

    “两个已经死了。”云戮也看着她,补充道。

    那两个人是被他掷出的茶杯割喉而亡的。

    他从桌上又拿起一个空杯,添满热茗,泄愤般一饮而尽后,重重掷回桌上,起身离了栈,只留那长桌花团颤颤巍巍了许久。

    黑衣人躺倒的四周,已围满了行人,哄哄闹闹,混乱嘈杂。

    云戮也独身立于屋顶,微风轻拂衣摆,白衣翩然。

    他垂头朝地上看了眼气息全断的三人,视若敝履。

    少年心情不大好。

    这三个冲他们而来的杀手,打断了他本该与雪禅谈笑风生的午后,搅乱了他一解心事后的难得自在,还逼得他不得不用了武力。

    他端详着手中的三枚飞镖,神情不善。

    “云戮也!”雪禅唤了他一声,声音里难得染上了一丝焦急,“飞镖上有毒,你别碰到!”

    她收了地图后,便紧随云戮也来了此地,也想一探究竟。

    她寻着在栈里闻得的气息,沿屋顶一路行至此处,却见他站在房梁上,手里拿着三枚带毒飞镖。

    依照那层诡异怪诞,还带有酸腐刺鼻的气味,那毒一旦沾染皮肤,应当就能融皮蚀骨。

    她从衣袖上撕了一小块白纱,将云戮也二指相捏的飞镖小心缠好镖头后,才安下心来。

    “可有线索?”雪禅问道。

    “是朝廷内阁的人。”云戮也眉宇深锁,“这飞镖镖翼有两个叶片状镂空,由官家特制;镖身上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凸起,触摸后才能感知到,这是内阁所制。”

    他见雪禅面露讶异,耐心解释道:“从前有幸见过此物,便记住了。”

    雪禅点头,面上仍有遮不住的困惑:“我出谷不久,不曾得罪过什么人。频繁来往之人就只有你一个。要说还有印象的,也只剩死去的杨远萧、司马贤明和我们救回的那几位大小姐。”

    她声音一顿,抬头看着云戮也:“难道司马贤明是朝廷中人?”她虽杀了他,却并无人告知其身份。

    她所认识的这几个人中一一排除后,就只剩死去的司马贤明最可疑了。

    云戮也若想杀她,根本不必如此费事。那几位大小姐也都生于商贾之家,并非官家女眷,且得他们之恩。至于杨远萧,在他的故事里,他应当只是空门中人。

    细细一想,司马府富丽堂皇,雕梁玉砌,并非寻常富商家的模样。司马二子纨绔跋扈,或许也是倚仗家中权势,加之他们一夜之间便可随意差遣百余暗探,若是朝中之人,这一切倒都说得通了。

    一个大臣的身死,必定引起朝堂幕僚的追责。

    云戮也开口道:“司马贤明原先是朝中大臣,但十多年前就衣锦辞官了,家中也并无别的官员。”

    他继续道:“此事蹊跷,这些人应当是冲着我来的。”

    星云阁虽已不参与武林纷争多年,但从前所树之敌数不胜数,与其有着深仇大恨的人多如牛毛,得罪了朝廷中人也并不稀奇。

    以他的武功想要摆脱这些杀手绝非难事,可若此事真如他所测,他实在无法忍心连累雪禅蹚这趟浑水,令她本该潇洒一路、踏马扬尘的日子,只剩下打打杀杀。

    他想要同她处在一处的心情,绝不该成为令她不幸之由。

    他只想要她平安长乐,无忧无虑,也因此理解了传说里狐仙大人的祈愿。

    以血养土,单为一人,原来是因为长在心尖上的人,值得。

    雪禅见他愁容不展,宽慰道:“这些人的武力远在你我之下,来一个杀一个便是,不必自寻烦忧。”

    “可如果此事因我而起,岂不是连累你了?”

    这一问出乎雪禅意料,她没想过云戮也在为此而愁。

    “那反过来想,如果这些人是冲我来的,你会嫌弃我拖累了你吗?”

    云戮也哑口无言。

    他自然不会。

    打从一开始,他在江州街头护起这陌生少女,便再也无法将她等闲视之。

    她的到来,是化解他无边孤独的天赐之礼,是他十八年来唯一的殷切所向。

    可那是因为,那颗无波古井之心,因她动情盈热,涟漪成涛,从此汹涌澎湃,长盛不绝。

    但雪禅没有,她只当他是个普通朋友,因而要她为此牺牲,便说不过去了。

    雪禅看穿了他一般,质问道:“你是在质疑我作为一个朋友的担当吗?”。

    他许是顾忌她无意承担这份朋友之责,不想共同面对可能因他而起的祸事。

    那他实在看轻了她。

    她从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更不会弃朋友于不顾。

    他若真有那样的想法,实则是在贬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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