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孤高傲然地走着,肩头只罩着一层轻纱纱,在雪月下朦朦胧胧的,身态窈窕宛若被贬下地界却仍傲然直立的谪仙。

    只是这遗世独立的仙太过冰冷,便是身上着着一抹水红主腰,都没把她的脸衬出点儿血色来。

    提了下裳,踏足于青砖上,身后显现一条迤逦的迹线。

    “这数九寒天的,还敢穿层薄丝绸出来作死的,想来从古至今,我周鸾也算得上是独一份了。”

    只是这独一份的行为,并不怎么光彩,甚至是有些令人不可理解的愚蠢。

    估计明眼人看了再写了话本子卖到茶楼去,也就大概是这么个剧情:“话说,某夜,某将外室实在等不及想上位了,遂下了些手段自荐枕席,却未料还没过夜就被人给赶了出来。”一幅拎不清的弃妇模样跃然于脑海,紧接着嗑着瓜子儿的众人便一声哄笑散了场。

    幸好她现在演的这出戏是个独角戏,身周也没凑热闹的看客……

    她吸了吸鼻涕,伸手扯了扯衣裳,看着不远处的小院子,扯出些许笑模样来。

    这院子里的荒草前几日被某人下令薅没了,现在院子里光秃秃一片,还没有之前遍地荒草树影来的好。小院子当间一个平平无奇青砖瓦房,三两纱窗破了洞,昨天是碧玲买了几张窗户纸糊在窗子里还真挡了不少风,豆大的光从那几个纸洞冲出来,光芒虽小,却在这滴水成冰的黑夜,足够填满夜归之人心中的暗处。

    碧玲应当是一直没睡,周鸾前脚踏进院子,后脚房门便“吱哑”一声被推了开,紧接着就见碧玲穿着亵衣裤便走了出来,见到周鸾便揉了揉肉眼从鼻腔里囔出声来。

    “小姐,您回来了。”碧玲的鼻音有点重。

    周鸾点了点头,想说点儿什么让她放宽些心思,可是刚张开口却发觉喉咙已然冻失了声。

    碧玲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转身提出来一件绿袄,快跑了几步劈头盖脸一顿招呼到周鸾身上。

    待扶着周鸾进屋喝了口热茶,碧玲才将疑问脱口而出,道:“小姐,你出门穿的那件袄子呢?”

    周鸾张开五指在炭火旁烤着,两颊终于恢复了点儿血色。闻言张了张口,这次终于能发出声了,就是哑了些。

    “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周鸾飞快地道。

    她找的这理由,怕是天生痴笨的都不会轻信。碧玲却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再接着问下去。

    “去厨房给我要点水吧?”这句话还没撂下地,周鸾就觉得不太妥当,转而又道,“罢了,还是化些雪水吧,在炭盆上烤一烤也能用得上。”

    碧玲点了点头,提着铜盆出去忙活了。

    这晚上,周鸾坐在窗子边多久,碧玲就陪了多久,两人一齐仰着头望雪望月一夜无话。

    直至天边吐白,碧玲还是没架得住困倦,脖子撑不住昏沉的脑袋,两只手一叠便趴在窗边睡了去,不消片刻便听到了她的鼾声。

    周鸾看着碧玲鼓鼓囊囊的脸蛋,忍不住用手戳了戳,还好碧玲向来不浅眠,被戳了脸也只是皱了皱眉,口中嘟囔了两声便把脸转过一边去了。

    浸了墨的黑夜,漫天飞鸿,需配着烧刀子咽下的风,需瞧着跳跃着的炽热篝火。若此时纵马踏雪,或山野寻梅,或搭弓射箭,或只是肆意奔跑,想来也是很肆意的。

    不过……

    周鸾用指头戳了戳碧玲的小圆脸蛋,却觉着,其实此情此景何尝又不是烟火气的诗情画意?

    有风有雪,有酒有友。

    只是想着,未料余光中又觑见自个儿手腕上的淤青,周鸾兴致大减,闪烁的眸光也暗淡下来,砸吧了几下嘴,只觉得口中苦涩,心中亦五味杂陈不知悲喜。

    运命,向来将一切人与事物玩弄于股掌之中。一切的生死离别,面见又隔了万重的人,损害又想取回的东西,明明一切都可得的安全法,却两处都不可得。

    ……

    自那日纠缠之后,两人又是隔上了好一阵子未见。

    也不知是刻意躲避还是怎么回事,周鸾只知道穆寒年第二天一大早便离了别苑回了将军府。也亏得是那天晚上周鸾一系列举动较为隐秘,倒是没人发现她做了什么事,否则这别苑里又得是一番风言风语。

    不过周鸾虽出不得别苑,关于府里的几处丫鬟的家私却门儿清。

    这也益于郭嬷嬷,每隔个两三日便来叙话半天。

    至于郭嬷嬷又“重出江湖”到底为何,只要是明眼人心里也有点儿数。才刚与穆寒年有了那么一层关系,不日就见郭嬷嬷提着补汤来了,这到底为何也就显而易见了。就是不知是这郭嬷嬷消息实在是灵通,还是穆寒年那厮嘴实在是太快,她想着应当是第二种更有可能些。

    不过郭嬷嬷的到来倒是给她提了个醒,她总不能造出个孩子来,总得做些个举措避免一下。

    “碧玲这丫头到底怎么回事?”郭嬷嬷瞧着日头道,“这都晌午了,也不见回来,别是在哪儿躲懒去了吧?”

    周鸾知晓郭嬷嬷和碧玲一向不对付,只是没想到郭嬷嬷竟然就真趁着碧玲不在,在她这个所谓的主子面前上眼药。

    可郭嬷嬷毕竟年岁大些,未免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周鸾还是决定不计较计较,面上只是尴尬笑笑,又插科打诨了几句想把这事囫囵过去。

    “姑娘,这汤一定要好好喝都喝了它。喝了之后,老身保管你一个月能怀上个大胖小子来,到时候将军抬了你做如夫人都使得的。老身说句话姑娘你别不爱听……”

    周鸾知道,从这开始的话都不必再听进去了。

    这郭嬷嬷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指望着能用这些个话给她的脑子洗一洗,再想方设法塞一个新的进去。最好这个新的还是那种贤良淑德中又带点铁血手腕的,最好把那一脑袋的聪明才智大都用在如何生男孩上,剩下的则是一部分用在管理中溃,另一部分就都用在打压其他女子爬床上。

    周鸾听得脑瓜瓤子都疼,且想着若都城的贵妇都将自个儿的脑子用在这些东西上,那可真真儿是浪费了才智。

    说到底,还是东隅没有给女子那么多的机会,而本应优秀耀眼的女子或是被世俗换了脑子彻底沦为王朝旧礼制的拥趸,要么就被家人或世俗胁迫,硬生生困在了深宅之中,迫使红颜暗淡珍珠蒙尘。

    若是有一日,这东隅倾覆,若遇一明主,周鸾想着若是那时她还在世,她愿意为马下鞍,誓死效忠肝脑涂地。

    “你这丫头怎么才回来?”

    郭嬷嬷尖锐的声音迫使周鸾的思绪抽了出来,她抬头一看,是碧玲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个小药包。

    周鸾只扫了一眼,随即飞快起身,挡住郭嬷嬷投来的视线。

    伸手捞过那碗补汤,一仰头干了,紧接着迎着郭嬷嬷难以置信的目光,道:“嬷嬷,这汤我都喝了,您老快回吧。”

    郭嬷嬷张了张嘴,本要说些什么,可很快她就被碧玲手里提着的东西惹了过去。

    “这是什么?”郭嬷嬷声气尖锐道。

    碧玲脸倏一下地红了像个犯了错的孩童,提着药的手也下意识背过了身后。

    “给我看看,你个小丫头偷买的什么?”郭嬷嬷说着一把扯过那药包的袋子。

    而碧玲哪敢将这玩意儿舍出去,于是手里扯得更紧。那药是拿寻常的纸包着的,哪经得起这一扯一拽的,不过弹指一挥间,那药包就哀嚎着破裂,与此同时药物也随之散落一地。

    郭嬷嬷弯下身子拿手指一捻,咬在口中一尝,眉头倏地一皱,喝道:“藏红花?!”

    “你居然敢买藏红花?!”郭嬷嬷这回是真气着了,指着碧玲的手直抖,耸拉的眼皮此时都崩上去了,一双浑浊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子里蹦出来了。

    见碧玲低下头眼看着就要认下,周鸾赶忙将人往自己身后一拉,两眼睛直对着郭嬷嬷那对快瞪掉的眼珠子。

    “是我让她买的。”周鸾道。

    大概一炷香的静默,郭嬷嬷才尖利刺耳地道:“你疯了?!”

    “嗯。”周鸾点头,“如果不想给将军生孩子,也不想困在后宅与人争斗,这些算衡量标准的话,那我大概是个疯子。”

    如果非要如此才是做女子的标准,那她宁肯是个疯子。

    “你知道吗?就不算将军府,光这一个别苑就有多少颜色好的丫头有爬床的心思的?”

    “这我倒没关注过。”周鸾接着说道,“但我不在意。”

    郭嬷嬷似乎是误会了她话中的含义,吸了口气又道:“好,就算你不在意那些个当丫鬟的。”

    “你可知,这东隅国土内,不管是贫民丫头还是公侯小姐,有多少个想嫁进将军府的?”

    “将军战功赫赫不说又年轻俊朗,且不说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就是上无公婆侍候,下无妾室通房,您也合该知道,将军势必会配良缘的。”

    “可将军在把你接到这别苑时就对老身说,说您与他的心脾是差不离的地位的。还嘱咐老身务必将您的身体伺候好,老身这才千方百计骗进来了。”说着,郭嬷嬷的眼圈红了,眼皮也耸拉下来。

    “这三年,将军推掉了多少天家赐予的亲事?”郭嬷嬷说着更是悲从中来,“即便是这三年将军基本上都不踏足于此,但老奴知道,将军是心里系着这儿才推了那些好亲事的。”

    郭嬷嬷说罢,拿眼瞧着周鸾纹丝不动的脸,觉到莫大的无力感。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沉沉地吐了出来,最后像是发誓一样地说道:“姑娘就别想着拿藏红花舒经通络了,从今往后,老身会亲自看着姑娘的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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