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呆呆看着天上,似蛟龙之物,占据大半天空,通体鳞片包裹,闪闪发光,吸吞符文的一侧金红,搅得上空如同血色黄昏,下方却黑夜般暗沉,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四周颜色。

    再看它尾摇头摆,吞了符盘又吐出,如同与之嬉戏,待到那符盘被吸得如掌心小球大小,忽地从血盆大口中喷射而出,直击下方,伴随着一声厉喝,正是刚才举重若轻的鬼魅之声:“国师小儿,纳命来!”

    下方传来惨叫——

    “我的罗盘!”

    国师手中魁罡宝仪断成两半,两点亮光从断裂面飞出,一黄一蓝,交叉飞舞,头顶又喷来一火球,所有人都散开,唯独白发国师呆立原地,眼看就要遭受灭顶之灾,那光点中的黄光却迎了上去,与火球融为一体,变成一个大黄光点,竟是吸收了火球,盘桓半空,始终不落下。

    “咦,认主了?”半空那声音诧异道。

    白发国师跪倒在地,手抚一地碎片,就像丢了身家性命,哀哀如小儿般哭泣起来。

    “你,到底是何人,毁我至宝!我跟你不共戴天!”国师恶狠狠地喊,其他人见今夜来客似有针对,并不与旁人为难,刚出手就连取三命,众目睽睽之下,犹入无人之境,再出手就毁掉稀世法器,跟个切菜似的轻松,想必今夜雷电,也是此人所为,而那唤龙的法术,更是在场诸人毕生未见,便见风使舵,劝国师罢手。

    “国师仔细!这龙就是此人化身!”

    “器魂虽也听话,任君使唤,可比之龙形,却犹如死物玩具,没法比啊。”

    “我等得罪仙人不起,愧对国师盛情,就此别过!”说完人就瞬间溜走。

    国师置若罔闻,默念咒文,喷出一口血,意图结阵做法,却跟淋了雨的落汤鸡一样,画出的法阵怎么也结不成形。

    “国师小儿,你就莫挣扎了,论骗术,我还是你爷爷。”半空声音不紧不慢道,“你妄想成仙,积那外功,本来无可厚非,但你急功近利,害我兄弟性命,我本该今天让你归西!”

    国师一下子呆愣住,而后战栗不断,“你是你是”

    半空声音轻轻一笑,却莫名听出一股涩意,“天意啊,早年我就劝他放下,他却执着这等凡夫俗情,才枉丢了性命,也是命该如此。”

    又转而沉声道:“国师小儿,你昔日助王建都,立有大功,活该逃脱此劫,日后再行那伤天害理之事,嘿嘿自有你好受的!”

    末了,丢下一样东西,又收走一东西,丢下的黄色光点钻入国师衣襟之中,收走的蓝色光点升腾上空,吸入龙口,那龙顿时火红不再,下身暗色也退去,全身形成一种耀眼的白色,仿佛受不住地打了个喷嚏,龙身颤抖,洒落一阵白屑。

    白屑落在众人身上,头上,一摸,有人就忍不住叫出口:“是雪!”

    “这等真火与水合二为一的东西,不是你镇得住的,真火还你,真水我就取走了,安心当你的堪星舆脉的大司命罢。”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所有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国师仰头大声问,声音再无不尊,带着激动的颤音,形貌真如“小儿”般纠缠不休。

    “你求仙多年,侍奉三清天尊,还猜不到吗?”声音渐行渐远,跟着悬空静止的龙头一晃,整条龙身消失了,犹如出现时那般突然。

    天色再次暗沉下来,恢复了正常的夜晚之象,雪,雨,雷电,杳然无踪,四周也逐渐能识物。

    就见国师跪倒原地,茫茫然不知所措。

    天刚亮,沉默的巨大山体下方,敞开的大门后,四个老鼠般的身影窜出,其中一个没跑几步又往回跑,其他人追在后面低声喊:“吕虹!你去哪?”

    三个人跟着返跑的身影又跑回废墟,就见吕虹扒拉着断裂木梁,费劲地拖拽一只铁笼,笼子里几只猫狗正瑟瑟发抖。

    众人上前,费了一番力气,终于抬出那只变形的笼子。

    四个人商量,几乎都不同意带走这些猫狗。

    “今天是和师父约定的时间,我们得赶到那泠泠寺去,吕虹你本来走不快,还带上这些累赘,走不远的。”

    “这么喜欢这些,师父那条蟒蛇怎么没见你喜欢?”

    张胜男则没说话,她正忙着在废墟里翻找,看样子是想找出点吃的,好充作路上的粮食。

    最后什么都没翻出来,她便走上前来,在笼子前比划:“也不是,不行,这些,可以拿来吃。”

    默默垂泪的吕虹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张胜男,后者一脸严肃,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她便抽噎着哭出声来:“那我宁愿把它们放了。”

    四个小孩又费劲巴拉地抬出大笼子,重新跑出瓮府,此时天已大亮,他们走出半里路,累成死狗,实在没了力气,好在终于到了荒郊野外,没看见什么人家,更没有瓮府这种恐怖的存在,才打开笼门,释放猫狗。

    “乖乖,你们要好好地活下去。”吕虹蹲在野地里,抚摸过每只猫狗,有些赖在笼子里不肯出来,她又哄又抱,十分不舍,看得其他同伴也难过起来。

    这荒郊野外,能活下去才有鬼——他们年龄虽小,但最近所见识的“人间百态”比过去总共加起来还多,可谓一夜长大,深知这世道连人活着都难,何况是怯弱的小猫小狗了。

    好不容易疏散了猫狗,四人重新启程,走回官道,胜男忽然哎哟一声,抱头蹲下。

    在她身后不远处,少年单手抛着石头,凉凉地道:“四位师弟妹,你们这是要去哪?怎地不叫上大师哥?”

    顿时,他们感到血液从脚底板开始变凉,却有一个叛变者冲出去,冲向少年,正是一路受到少年照料的吕虹。

    她一把抱住他,欣喜地喊:“大师哥,你还活着!我们以为你被埋了!”

    踏入繁华的故周城,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四个小孩瞠大了眼睛,目不暇接地见识大市集汇集的丰富商品,连被大师哥甩下背的吕虹苍白脸蛋也染上一丝兴奋之色。

    大师哥却对他们说:“进了这儿,我有事要办,你们自己去吃点东西。”说完给了他们一点铜钱,不多不少,刚好够四个人各吃一碗阳春面,然后在师弟妹的注视中,大摇大摆进了路边一家酒楼。

    “他太坏了,钱都在他手上,不分给我们,自己去吃好的,却让我们吃这个!”陶玉数落着大师哥的不是,可当面摊老板将三碗酱汤青葱雪白面条端上桌,她大吞了一口口水,又不舍得发她小姐脾气,将碗掀了。

    她和张胜男狼吞虎咽,吕虹撇着嘴巴,嘟囔:“我不吃葱的。”却也小口小口吸着面条,唯独长山面前空空荡荡,好似还没有下定决心点那他那碗阳春面,就捏着大师哥分发给他们的铜钱,不停回头。

    跟他说钱就够吃一碗阳春面,没得选,长山又支吾着,让三个女孩先吃,自己转到另一边,背朝她们不说话。

    众人便不理他的古怪,专心对付自己那碗面。陶玉喝了一口面汤,在嘴里咂砸品味,心想以前怎么不觉得面汤好喝呢?如今给她什么东西,也阻止不了她喝这口面汤。

    再看张胜男,头上鼓起的包并没影响她的战斗力,面条早已吃光,碗都快喝得见底了,还盯了几眼吕虹的碗,看上去要跟吕虹讨面汤喝。

    但见她将面汤喝了个底朝天,手背抹抹嘴,端起碗跑到摊主身边,憨着脸奶声奶气叫了声“伯伯”,正是模仿陶玉,果然那摊主转手就给舀了一大勺面汤。

    胜男端着面汤回来,陶玉正红着脸瞪她:“不许学我!”

    她好像没听见,“咚”地一声将面汤摆到长山面前,“喝。”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可抬眼一看,又是张面无表情的猪头相。

    长山看着那张胜男用过的缺口碗,吞了吞口水,摇摇头,“我不饿。”

    陶玉“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给他干嘛,他挑剔得很。”

    胜男便将碗口调转,大口大口喝起香香的面汤。

    长山桌子下时不时传来“咕咕”的腹叫声,众人窃笑,长山埋下头。

    叮。

    背后传来铜钱落座声,摊主立即上前,一手扯帕子一手捞钱,嘴里熟稔地拉长声音:“下次又来啊。”

    另一桌吃面的老头道:“这还是你常客?我看他穿那么烂,还以为付不起钱,来叫你舍钱的。”

    摊主呵呵笑:“少看不起人,人家有钱的,天天来吃我的面。”

    背后坐的那老乞丐,众人落座时都看见了的,衣衫褴褛,散发着臭味,本不想靠他太近,但摊主就那么几张桌子,其他都坐了人,才不得不坐老乞丐前面。

    摊主刚收拾完桌子,就听坐四个小孩那桌喊道:“老板,还要一碗面。”

    最后要面的,正是长山,迎上三位同伴诧异的目光,长山不好意思地垂头,“我也觉得那个爷爷付不起面钱,就想等他吃完,替他把钱付了。”

    众人“哦——”,恍然大悟。

    “小兄弟,你的面好了。”酱汤青葱白面条端上桌。

    长山捧住面碗,迫不及待搅面,刚吃上一口,就感觉来自对面虎视眈眈的视线。

    除了小乞儿张胜男还能是别人?

    他护住碗,强忍着不适感,埋头苦吃。

    众人到酒楼前与少年汇合,少年提出到达泠泠寺的路途还远,今夜就找间客栈住宿,休息好了,明日再出发。

    起初四小儿心中都绷着一根弦,那根弦就是和草鞋道人的约定时间,都担心赶不上就要挨处罚,可既然他们的大师哥说不要紧,众人心中那根弦就松弛下来,再加上借宿瓮府的昨夜,房屋忽然倒塌,众人虽在伙房帮厨躲过一劫,但四下里也给闹得鸡犬不宁,根本没有休整好,个个都是强撑着十二分精神上路,早就精疲力竭,给个地儿就能倒头睡着,更何况是提供暖床热水的地方,四小儿莫不欣喜。

    是夜,四小儿在客栈的一间房里熟睡,房门吱嘎作响,有人不请自来。

    那人站在门边,点数了四个小孩所躺的位置,显然还未进门,就知房内住的什么人。

    屋里漆黑,屋外却是电闪雷鸣,干旱了大半年的故周城,连降两天雨,城民喜气洋洋,都以为是神仙降临。

    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房间中央所立之人阴鸷的侧脸,他大步走到床前,手臂高举,一柄亮晃晃的柴刀向那拱起的人形砍下,忽然一愣,转过头来,窗台边的烛台点亮,一张怯生生的脸正看着他。

    那是吕虹。

    一床棉被迎面罩来,他挥刀就砍,背后却亮了空隙,随即就被一股力道掀翻在地。

    棉被破开,手上的柴刀也被绞走,他来不及看清被是谁暗算,脖子上就多了双手,死死地缠住,同时腰腹上多了双腿,死死地绞住,令他就像翻盖的乌龟,一时翻不了身。

    “是你!”少年咬牙切齿,那不要命的力道,令他脖子青筋鼓胀,面色红肿,四个小孩中能这么大力气的,只能是小乞丐!

    他右手挥击,却发现抬不起来——陶玉正抱住他手臂,全身重量盘他手臂之上,连牙齿都咬上了。

    陶玉回头大喊,“还看做什么!过来啊!我支撑不住了!”

    吕虹却呆立窗边,哭得口齿不清:“大师哥为什么”

    “笨蛋!他杀了人,师父不会放过他!他要封我们嘴!”

    让知情者永远地闭嘴,死亡是最好的办法。

    即便是四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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