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脸上的笑意加深。
可是没有人知道, 或许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那个爷爷,并不是秦鹤年的自称。
那是年年对秦鹤年的称呼。
——只要你开心,我们的爷爷就开心。
年年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年兽, 但它记得更清楚的,是秦鹤年临终前那一眼。
满含痛苦与难过的一眼,夹杂着数不清的愧疚与留恋。
秦鹤年担心秦朗没法好好念书。
秦鹤年担心秦朗孤身一人长大。
小年兽很擅长吃醋,但那个时候它没有吃醋。
秦鹤年平时待它超级好的,临终前想的是自己的亲孙子怎么啦?
没有什么呀。
年年不吃醋, 只是有一点点后悔。
要是那时候…
它站在秦朗的入学通知书旁边就好了。
那样,秦鹤年的最后一眼,就把它也看进去了。
思绪千转,年年的头又开始疼了。
它最近头老是疼, 恍恍惚惚的, 它马上就要变成傻年兽了。
年年见过傻年兽是什么样。
牙齿掉光, 走路顺拐, 记忆缺失,神志模糊。
近百年来,上一代, 也就是第一代年兽迅速衰老,现在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
是个傻年兽爷爷了。
可它活了五千年才逐渐老去,年年还没长大就要老了。
年年很唏嘘。
但勇敢面对。
那群乌鸦飞走了,年年也住进了县城。
县城很有意思,有彩色的电视,秦朗很孝顺, 他怕秦鹤年呆在家里无聊,刚发工资就买了台电视,教秦鹤年怎么用。
年年表示自己只是看起来白发苍苍, 但内心还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结果它发现…
它怎么也记不住那些按钮的用处。
今天记住明天忘记。
明天记住后天又忘记。
怎么也记不住。
秦家村信仰年兽的人,已经只有五人。
那些人都很老了。
是一些跟不上时代发展的固执老人。
年年没了信仰之力,身体各方面衰竭,经常望着一处发呆。
信仰流失,神性溃散,生灵动容。
有小猫叼来死老鼠放在门外当送别礼物,有黄鼠狼匍匐在自行车旁与它告别,年年反应了好半天,才知道自己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但还是有好的事情发生的。
比如,有一天它发现了屋里的四个地缚灵。
它用仅剩的能量帮他们摆脱了限制。
能量和信仰之力不一样。
能量关乎它能否强大,信仰关乎它能否存在。
两者兼备,才是一个强大的神兽。
但年年…
两者都只剩下一点点了。
年年把自己的剪纸给他们看。
“是它救了你们哦。”
于是它获得了四份一次性的信仰之力。
年年因为这四份信仰之力清醒了好几天,然后,他听到了秦铭的祈祷。
其实秦铭已经不信仰它了。
但他伤得有些重,又一直治不好,他最后只能寄微薄希望于年兽。
如果是一般的神兽,它们对这种明明不信仰却想得到好处的人,肯定是理都不理的。
但年年不一样。
它帮助了秦铭。
于是它又变傻了。
年年变得有多傻呢,大半夜它还在研究电视遥控器怎么用,最后实在想不出,它跑去问秦朗,又在站在秦朗门口时忘记自己要干什么。
最傻的一次。
年年大半夜想秦鹤年了,它偷偷溜出家门,它准备走回老家的后山,躺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草丛里睡一觉。
结果出门不久它就忘记自己为什么在外面,它在城市小巷里转转悠悠又嘀嘀咕咕,最后它终于想起家在哪里,可是敲了好久的门也没有人给它开门。
好久好久,直到初升的太阳照亮整个城市。
它才发现自己敲了一夜的,是窗。
年年都被自己逗笑了。
虽然年老体衰,但作为兽类的攀爬本能还是在的嘛!
年年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从窗子离开。
回到家后,年年躺在床上。
它数起身上的信仰之线。
这些天它一直在数,只要想起来就数。
一根,两根,根。
短短几天,秦家村死了两个老人。
只有个人还信仰它了。
它快死了。
年年有些想哭。
但它很快就忘记了自己想哭。
那天天光大亮时。
年年忘记了自己是个小年兽。
商芙收回视线。
秦鹤年说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就陷入了沉默,秦朗不明白,秦铭不明白,主持人不明白,观众也不明白。
【不是,不要沉默啊qaq】
【对啊,急死了,秦爷爷说那句话是啥意思】
【因为阿尔茨海默症吧,秦爷爷忘记自己是谁了。】
【对,我也觉得是这样,就是认知错误,我爷爷去世前已经不记得任何人了,也不记得他自己。】
所有人都不明白秦鹤年为什么要说——
“秦鹤年也是我的爷爷。”
毕竟年兽附身这件事太过不可思议。
商芙思忖着怎么去说。
她不能把这件事始末完整说出来。
说出始末的确可以让年兽活下去,但这个小年兽明显活得太单纯,还没接触过险恶的人性。它既然能帮不信仰它的秦铭治病,就能帮其他人。
许久,商芙看向了镜头:
“秦鹤年已经死了。”
【??】
【????】
秦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您…您在说什么?”
威尔连忙把他扶起。
秦朗不能接受商芙的话,他知道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但他还没做好秦鹤年离开他的准备。
秦朗紧紧盯着商芙,他想从商芙脸上看到迟疑的神色。
但是没有。
商芙的表情告诉他,她在说实话。
秦朗因为平时忙碌,只看了一期《降神》,但他浏览过很多分析贴,各种分析贴观点多样,但只有一点,是公认,是共识——
商芙是最强。
秦朗的眼眶红起来。
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他说出自己的疑惑和分析:
“您能告诉我…我的爷爷是怎么去世的吗?”
“是被附身后去世的吗?”
“是…年兽干的吗?”
“年兽现在附身在我爷爷身上吗?”
秦朗的判断也是直播间的判断。
之前商芙说了,秦鹤铭是“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神”,既然是神,那么根据秦朗一家的经历,合理推理就是年兽。
而如今秦鹤年既然已经去世,能让他状若活人的,只有附身一说。
——年兽附身在秦鹤年身上,它杀死了秦鹤年。
在不了解事情的情况下,这种推理是完全合理的。
然而面对着镜头,商芙摇了摇头。
“不,是你爷爷让年兽来的。”
【啥??】
【嗯嗯???】
【不是秦铭招来的吗??】
“你说过的,”商芙盯着秦朗,“秦鹤年照顾你长大,如果他被附身,你不会发现不了。”
秦朗一愣。
“的确是这样。”
“但如果…”
“年兽模仿能力很强的话…”
商芙摇头:“这的确是一种可能。”
“但还有一种可能。”
【。。。】
【别的可能?】
【我有种非常震惊的想法…】
【如果年兽很早就】
商芙的下句话肯定了这种猜测:
“年兽早在多年前就附身在了秦鹤年的身上。”
“你是被它照顾长大的。”
秦朗下意识摇起头。
怎么会,他怎么会被年兽养大?!
商芙提醒他:“你看过好几次的,秦鹤年吃完饭后,把饭吐了出来。”
“你以为是你的菜没做好。”
“但不是的,是因为它没办法吃人类的食物。”
“………”
秦朗张了张嘴,他像是听不懂商芙说话了,又像是可以听得懂,但根本没办法发出声音。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
商芙没有再说话,现场也没有人说话。
他们在等秦朗还有秦铭夫妻反应完这个消息。
过了许久,秦朗缓缓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商芙:“你12岁,升学通知到家的那天。”
秦朗沉默不语。
他努力消化着这个消息。
他去回想那年发生的事情,却发现一切都很合常理。
年兽的模仿能力真的很强。
而且
秦朗发现。
如果商芙说的都是真的,年兽照顾他的日子…
比秦鹤年还要久了。
他的心情一时复杂起来。
片刻,他干涩道:“可是为什么呢?”
他不懂年兽为什么要照顾他。
但他很清楚,如果秦鹤年那么早就去世,他大概率会无法维持学业。
村里的留守儿童大都辍学务农去了,他是因为有爷爷的支持和支撑,才走到今天的。
他应该感谢年兽。
商芙眨了下眼。
她认真道:
“年兽在千万年来一直都是以凶兽示人,秦家村是第一个把年兽当作祥瑞之兽的,另类信仰产生,新的年兽诞生。”
“而你的爷爷,是第一个把年兽文化传播到秦家村的。”
“秦鹤年是这只年兽最虔诚的信徒。”
“他在死前的愿望得到了回馈。”
【qaq】
【我好像懂了。】
【秦鹤年在死前祈求年兽可以帮他照顾秦朗,年兽感于他信仰的强烈,又感恩他为它做出的一切,所以降下了神迹。】
【年兽屈尊附身在秦鹤年身上,帮它最喜欢的信徒完成愿望。】
【这只年兽好强大好厉害。】
【原来信仰真的可以实现愿望吗?】
【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那么多求神拜佛的人都没有实现愿望,我觉得还是看神兽,这个年兽是一个善良但有底线的年兽。】
【喜欢这样的年兽!】
商芙的话半真半假。
秦鹤年的确信仰年兽,但他没有对年年做出任何要求,没有许任何愿望。既然年年叫他爷爷,他就真心把年年当成自己孙辈疼爱。
年年是自己决定附身在秦鹤年身上的。
一人一兽之间的感情很真挚。
但商芙不会把这个真相说出去。
人性杂乱。
她会让这个故事,只关乎信仰者与被信仰者。
阿琳娜感慨地叹息。
但她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那为什么说年兽得阿尔茨海默症了呢?”
“它是怎么得这个病的?”
“因为年兽为了让自己的一切行为举止都符合人类常理。”商芙认真道。
“它用了秦鹤年的身体,注入了秦鹤年的记忆,并且封锁了有关年兽的记忆。”
“这个期间,它自然而然把自己当作秦鹤年,慢慢衰老。”
“由于它的身体是人类的,不久前它像个人类一样,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阿尔茨海默症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认知衰退,现在的年兽就在经历这一阶段,所以它刚刚把秦鹤年当成了自己的爷爷。”
糊弄完大家,商芙总结陈词:
“不过问题不大。”
“等秦鹤年的身体自然老死后,年兽就会脱离他的身体,重新变回神。”
“继续赐福于信徒。”
直播间的观众阅读理解十分好,他们已经为秦朗一家遇到的事情进行了分析。
【既然秦鹤年身体里住着神,那…乌鸦是不是在朝拜,在挽留啊,挽留秦家村里唯一的神。】
【对,门口死掉的家禽是其他动物的供奉,往车轮上凑的黄鼠狼是想近距离朝拜神。还有家里侧翻的神像,既然家里已经有了神,那就是神神互斥。】
【这下都说得通了。】
【站在秦朗窗外的人,说不定也是被附身者,他们想求神灵帮忙,但不敢打扰秦鹤年,只能打扰打扰秦朗。】
【或者那个在窗外的人也只是想朝拜。】
【对对,年兽那晚应该是有事找秦朗,但因为它的记忆和能力都被封了,它就成了一个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了嘛,它忘记了自己要干啥,就在那想了老半天。】
【这么说的话…这个年兽还怪可爱qvq】
【真的是对信徒好好的神啊。】
…
【如果我也信仰这个代表祥瑞的年兽,它会帮我吗?】
【我觉得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反而无法获得恩赐吧。】
【对,那么多人向年兽祈祷,年兽肯定要斟酌给谁恩赐啊。】
【对对,斟酌后,年兽选择了给秦鹤年赐福,秦鹤年也的确值得。】
【我觉得“信仰”这个词太重了,我很难信仰什么。】
【哈哈哈,我觉得我可以试试,以前把貔貅挂在包上,以后我就挂年兽。】
【现在信年兽的人少,馅饼砸在我头顶的概率很大啊,我冲了兄弟们!!】
【好吧,我又回了兄弟们,这个代表祥瑞的年兽长啥样x】
柏偃当即开了麦:“一会儿会提供相关图片。”
“可能是我发,也可能是商芙,大家可以关注一下她的微博。”
【好好好!】
【收到~】
第六期下半场基本结束了。
商芙看了一眼秦朗,缓缓站起身。
秦朗懂了商芙的意思,他和父母在与观众告别后,扶着秦鹤年走出了门。
虽然还是没有完全接受被年兽养大的事实。
但他心里更多的是震惊。
没有丝毫恐惧。
他从小就喜欢年兽,因为爷爷总跟他说年兽有多好多好。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说了,在他12岁之前。
如今看来,年兽的确如爷爷所言。
是非常好的神。
秦朗小声跟秦鹤年抱歉:“对不起,我刚刚怀疑您…”
秦鹤年愣愣抬起了头。
他现在又陷入自己的世界,眼睛里的浑浊不减。
几个呼吸后,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秦朗的头。
粗糙却温暖的手。
秦朗的神色瞬间动容。
他抬高手,把秦鹤年的手轻轻握住。
他想起了高考出成绩那天。
那天他拿着成绩单疯跑回家,夕阳西下,秦鹤年站在满是泥泞的田地里,缓慢地用镰刀收割玉米。
那时候爷爷在身上擦净手上的泥,也是这样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特别温暖。
这是一个…
愿意满身泥泞的神啊。
秦鹤年对着商芙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商芙摇头。
她看向秦鹤年。
也就是年年。
商芙已经为小年兽塑造了一个形象。
但这还不够。
“信仰”是个太重的词,其实年年需要的东西没有那么沉重。
它不需要别人把它当作上帝。
它只需要别人相信它是“有用的”。
但即使如此,也并不简单。
年年如果什么都不做,凭什么要别人相信它是有用的?
它需要去帮助信任他的人。
帮助受苦受难者。
而这些都需要能量。
年年的能量,已经连存活都不够了。
商芙正想着怎么跟秦朗说明情况,这时,秦朗忽然开了口。
“请问…”
“您能让年兽变回神吗?”
商芙回过神,“什么?”
秦朗解释道:“就像您说的,爷爷去世后,年兽才会恢复记忆与能力。”
商芙想着刚才编的借口,点头。
秦朗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爷爷早就去世了啊。”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一切,再强留年兽太自私了。”
“它不止我爷爷一个信徒。”
秦铭夫妻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但秦朗一直在笑,他把秦鹤年的手拉到商芙面前:
“他们都该回到天上。”
只是一个死去,一个回到最初。
商芙懂了他的意思。
秦朗的决定省了不少事,商芙当即伸手拉住了秦鹤年的手。
秦鹤年的胸腔里盘踞着一个拳头大的小兽。
红绿相间,头上的绿色小犄角微微颤动,除了变得更小了,其他都和商芙追溯到的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小年兽的身体正不断散发出微弱的能量,照亮秦鹤年的躯壳。
商芙用能量包裹住了它。
往她的方向缓缓拉扯。
小年兽的眼皮动了动,片晌,它睁开了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
眼里如有泪滴。
它已经不记事了,但出乎意料的,它没有丝毫挣扎地落进商芙怀里。
因为只是意念体,所以除了商芙谁都看不到它。
秦鹤年瞬间向后倒去,秦朗牢牢抱住了自己的爷爷,他把外套罩在了秦鹤年的身上,咬着牙忍着泪往大门外走去。
商芙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年兽。
小年兽十分自来熟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商芙惊奇地把它举起来。
“好温暖。”
年年的声音很轻。
却格外喜庆。
“一定是爷爷来接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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