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冷不丁多了个人,沈甜是很不适应的。
不对,是在意。
她已经有意无意地从厕所门口路过第三次了,没想到这次门忽然打开,她直挺挺地站在靛蓝色脚垫上,被发丝滴水的顾逸之抓了个正着。
她挠头,没话找话道:“这么晚了还洗头啊?”
顾逸之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有意躲闪,扬手指着门口挂钩上的粉红色狗头毛巾说:“我可以用这个擦脸吗?”
“可以可以,你随便用。”
虽然这不是顾逸之第一次来,但她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趁他转身擦脸的功夫,她迅速伸手把门口的挂袋里明晃晃的卫生巾塞进裤兜里。
她抚平心跳,问他:“要擦护肤品吗?我新买的晚霜还蛮好用。”
顾逸之把毛巾仔细挂好,摇了摇头。他脸上有些疲惫,沈甜这才注意到他眼下青黑,下巴上也同款色系,白皙的皮肤隐隐长出胡茬。
她向前走一步,好奇地看他唇周。
顾逸之半眯着眼,懒懒地靠在门口,任她打量。
室内静谧,鼻尖萦绕着清爽的兰花味,陌生的气息闯入,面前的人也一样,越过空白的那七年突然出现。
这一瞬,沈甜忽然想了解关于他的一切。
“你是多大开始长胡子的?”
“十五岁。”
原来是去国外才长的,她错过了。
“那你怎么瘦的?”
“……”
顾逸之轻笑,整个身子都靠在墙角,像支撑不住了似的,语气疲惫:“我可以躺着说吗?”
“啊……”
沈甜这才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半,太晚了。
“要不还是先睡觉吧。”她急着去铺床,兜里的东西因为她的动作啪嗒一下掉在地上,还滚了两圈,正好露出‘整夜干爽’四个大些加粗的广告词。
四目相对,顾逸之疑惑低头,顿了两秒,弯腰捡起粉红色包装,神色如常地放回门口的挂袋里。
沈甜觉得有必要解释点什么,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这是姚远的,我的还没来呢。”
呸!沈甜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
说这个干什么?真的好奇怪啊啊啊!
顾逸之把沈甜摆在明面的心理活动尽收眼底,他摇摇晃晃地靠近,张开双臂把她拥在怀里,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沈甜咬牙撑住,耳边吹来暖意,带着他沉沉的语调。
“一起睡吧。”
“!”
沈甜瞳孔放大,觉得自己的脸色是按照彩虹排序变的。天人交战了好几秒,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会不会进展太快了?”
顾逸之苦笑,有气无力地说:“我站了十个小时等你,现在已经撑不住了,你觉得这样的状态还能干别的吗?”
“……”
沈甜老老实实回答:“不能。”
自从姚远搬走后,以前还觉得窄巴的房子忽然变得空旷,空了之后冷风嗖嗖,穿一层还有点冷。她的卧室搬得只剩一个床箱子,连个薄被都没留。
沈甜很难说她自己是以什么心理邀请他进来的。总之,当他躺到她的床上时,她忽然有种今夕是何年的神奇感。
有生之年,她的床上竟然也会出现男人。
沈甜把她的旧t桖找出来,又掏出一条新的睡裤,虽然有点短,但对付一夜也可以,至少比穿牛仔裤舒服。
她去洗手间换好睡衣,进来时顾逸之侧躺在里面,空余大片面积等她过去。
她没话找话,“你冷吗?”
“不冷。”
“哦。”
沈甜慢慢挪过去,顾逸之顺手把顺子伸开,又把她的枕头摆正,还顺手拍了两下。
像邀请她似的。
奇怪,明明是她家。
她慢吞吞地钻进被窝,头发因为摩擦起电乱蓬蓬的,杂乱的黑丝下,只露着两个慌乱的眼睛。
其余的部位都在被子里被裹得紧紧的。
她不敢动,故作自然地转头看他,没有意外地撞到一片温柔。
顾逸之侧躺着,伸手把她的头发捋顺,声音有些暗哑,“你不是要问我怎么瘦的吗?”
沈甜早就忘了自己问过这个问题了,现在他提出来,她也顺着台阶下去,轻轻点头。
点头时,头发又摩擦床单,顾逸之手按在她的发顶,像呵护一件珍宝那样,眼睛虽盯着那里,却幽暗深沉,似乎陷入回忆。
“应该是水土不服瘦的。”
沈甜伸手抓紧被角,悄悄扫了一眼他紧致的脖颈,目光没敢停留,索性望着天花板上亮着的白色吸盘灯。
“吃不惯那里的食物吗?”
“嗯。”
她能想象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孤身一人去陌生的国度,像一滴油滴入大海,要适应生活的同时还要兼顾学业,其中的艰难不是几句话能概括的。
她忽然不想再问了。
头顶的手还是一下一下地捋着发丝,她轻轻抬头,把不老实的头发都压在下面,顺便转身侧躺,和顾逸之面对面。
此刻的气氛没有一丝旖旎,沈甜想靠得近一些,让他知道她也是大海里的那滴油,就算一辈子都融不进水,但他们可以相融。
她凑近了些。
靠近之后,才发现顾逸之极其疲惫,眼睛一下闭一下合地翕动着,她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动作轻柔。
“睡吧。”
顾逸之发出一声鼻音,无意识地答应她。
不到一分钟,他就双眼紧闭,消瘦的侧脸埋进枕头里。
沈甜舍不得关灯,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才小声说:“如果我也和你一起走了,会不会因为水土不服变漂亮呢?”
假设的问题等不到答复,耳边只有缓慢悠长的呼吸声。
沈甜一路昏睡到中午才睁开眼。闹钟没响,光也没照在她的眼皮上,隔壁的二胡初学者李大爷也罕见地没锯琴弦。
世界静得出奇。
她醒的时候身边是空的,手机关机了,不合尺寸的窗帘还被人用别针别住,透不进一点光亮。
她卡顿了半天才屁滚尿流地滚下床,找衣服,找袜子,因为着急还撞到墙。
‘咚’地一声,她眼前冒花,门也应声而开。
顾逸之扎着围裙,神色清爽,见她一脸狼狈惊讶地挑了下眉。沈甜撇嘴,带着哭腔说:“完了,闹钟没响,我迟到了。”
他转头看了眼厨房说:“今天休息。”
“休息也不能迟到啊,我这个月……”沈甜说着说着没了话,刚想起来年会已经开完了,放假到大年初八,今天腊月二十八七。
她劫后余生般瘫在床上,暗骂全勤简直是刻进骨子里的诅咒,连假期也不放过她。
顾逸之匆匆转身,只留下两个字:吃饭。
门没关,吱吱嘎嘎打开,饭香一股脑涌进小屋,沈甜吸了几下鼻子,随手把头发拢成个丸子,趿拉着拖鞋走出去。
厨房的门开着,顾逸之刚好端着冒热气的碗出来,他架着肩膀小跑着,把碗稳稳放在桌上后忽然走向她。
沈甜不明所以,直到耳朵被滚烫的指尖擒住。
……
这不是应该放在自己耳朵上的吗?干嘛放她耳朵上啊,他自己不是长了两个。
虽然很奇怪。
但是,耳朵好舒服…好像被弹射到云端,又被柔软承住缓慢下坠。
沈甜呆立着,直到他指尖的温度和耳朵一样才躲开,可那热却顺着细致的皮肉窜到脸颊,又迅速蔓延到脖颈。
她用手扇风降温,瞪了他一眼,“你很幼稚唉。”
“是啊。”顾逸之痛快接受她的吐槽,或许是昨晚睡得很好,此时精力充沛的模样和胡子拉碴的颓废判若两人。
还有三天就是大年三十,沈甜没想到是和他一起度过。
碗里盛着光泽晶亮的米饭,桌上摆着一碗冬瓜排骨汤,一碟清炒小菜,还有一盘青椒土豆丝,顾逸之坐在对面,正拿着小碗盛汤。
沈甜惊讶地看着出自他之手的饭菜,她还以为他只会清水煮猪肝呢,没想到还会做这么多。
她踌躇着夹了些土豆丝吃进去,清脆爽口中带着一丝辣味,竟然和记忆里的味道重叠,她细嚼慢咽,抬头却发现顾逸之带笑的眼。
“我做饭的时候就在猜,你会先吃哪一道。”他把汤碗递过来,又顺手递她一张餐巾纸。
沈甜拿着纸,疑惑地说:“猜对了?”
“嗯。”
顾逸之低头吃了口饭,在她灼灼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索性放下筷子,眼神落在澄黄中点缀着翠绿的菜盘里。
“我小时候,每天都期待你打开饭盒的那一刻。”
沈甜奇怪,她又没带过什么好吃的。
高一下半学期时,有一段时间家里经济危机,整整半年的时间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她也从带零花钱买午餐降级到自己带饭。
那段日子是她最不堪回首的,爸爸从柜子深处掏出爷爷当年下乡用过的老式铁饭盒,每天早上,妈妈都会焖一锅米饭,用饭勺瓷实地压上三次才盖上。
菜品也很单一,大多都是碳水开会,土豆成了饭盒里的常客。
这要看妈妈当天时间是否充裕,充裕的话就炖一下,压成土豆泥,没时间的话就嚓个土豆丝,或者直接丢进去两个红薯。
沈甜当时对钱的渴望达到了人生巅峰,拎着沉甸甸的饭盒,头也恨不得垂到肚脐上,就怕视线对上从超市购物出来的同学,被她们发现她的贫穷。
当然,最先发现这一切的是顾逸之。
他什么都没说,理所当然地替她买火腿肠喂操场上的流浪猫。又过了两周,沈甜才揪出午饭时探究的目光的源头。
她当时是敏感的,学校上千人,只有她带饭,到中午吃的时候已经冷掉,同学的谈论也变成明晃晃的嘲笑。
——天呐,现在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用这种铁皮饭盒带饭。
——该死的现代化教学楼,这种饭盒应该放在炉子上热着吃的。
——听说她哥输了钱,赔进去两个门市。
——是吗?我怎么听说是做买卖赔了。
沈甜低着头,挖了一勺冷掉的白米饭吃进去,谈论声越来越高,耳边却响起犹豫的低语。
“你的饭,能给我吃一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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