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语和黄姑娘被安排在同一辆马车里。

    两人互相点头打过招呼,将包袱往手边一放,一时无人开口。

    过不多久,车身颠簸,马拉着车轮往前。

    朱希虽是主顾,却骑着马,与周成邦跑在前头,李其则压在队伍最末。

    黄姑娘察觉马车开始动了,便同顾语攀谈起来:“顾姑娘此去长安可是投奔亲戚?”

    “噢,倒不是,游历罢了。”顾语客气地回话。

    那黄姑娘两眼上下打量顾语,问道:“不知道顾姑娘师从何派?”

    顾语坦然道:“无门无派,跟着师父学了几年。”这倒不是什么谦辞,师父从未说过他有师门。

    黄姑娘听入耳中,先头是讶异,随后忍不住暗笑,昨夜她可听得清楚,这小姑娘说要当护卫,谁能想到,竟是个无门无派的,还有脸说呢,指不定连自己都不如。

    顾语将她的表情收入眼里,也不当回事,问道:“我看黄姑娘打扮,也是江湖中人,不知黄姑娘是何派高足?”

    “我呀?你可曾听说过……烟寒派?”黄姑娘望着她,不确定道。心想,我们烟寒派倒不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这小丫头能听说过吗?若在江湖上行走,多少也应当听说过吧?一双眼紧盯着她瞧。

    顾语闻言,夸张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烟寒派!贵派的‘双桥落’可是如雷贯耳啊!”

    黄姑娘听她如此说来,本有些心虚,更疑心她在讽刺自己,但又听得她知道“双桥落”,可见是真个知道的,想来也是,在一个无门无派的无名小卒眼里,即便是“烟寒派”,也是他们难以企及的名门大派。想到这,她得意道:“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的。”

    顾语笑笑:“黄姑娘谬赞,实在是贵派之名响彻东西!说到见识,黄姑娘走南闯北,必定是见多识广。”

    那黄姑娘满意地笑了,明明只游历了数月,此时还真觉得自己见识广博,不客气道:“别灰心,你也可以的。”

    顾语本是有意哄她,见她洋洋自得,明着勉励自己,实则暗贬,登时大倒胃口。“烟寒派”鼎鼎大名,是因为只收女徒。“双桥落”如雷贯耳是因为中看不中用。当时师傅用“双桥落”与她喂招,事后她偷着比划,被师父发现,吼得她耳朵生疼,说她若有这闲工夫,多练练剑不好?可她到底是姑娘家,好看的东西谁不喜欢啊?罢了罢了,且忍她两日,少说话便是了,反正日后也难再见着。

    那黄姑娘在她身上找到满足感,便隐隐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别的事来,话里话外无不在提点顾语。

    “顾姑娘,你这身打扮也太素了,粉黛不施,头发只编成双辫,衣裳也是暗沉沉的,这样怎能得男子青眼?”

    顾语打量她,碧色的窄袖衫子,石榴红裙,当真是鲜妍亮丽,只好笑道:“如黄姑娘这般,定能得男子青眼。”

    那黄姑娘作势过来拧她,笑道:“你可别打趣我。”美目望着顾语,左等右等等不到下文,坐回原位,忍不住自己继续说道:“我与朱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语见她面泛红霞,情态娇羞,暗暗叫苦,你与朱公子哪般,与我何干啊?不过,倒不知道,原来她将朱公子当作冤大头。本不欲多言,奈何共坐一车,只好硬着头皮回道:“黄姑娘姿容出众,出身名门,自然得好好挑拣一番。”

    黄姑娘笑道:“你这话说得不错,这些个男人都贪我容貌,又有几个真心的?”说罢眉间蹙起,状似忧愁,也不知道想起哪位公子。

    顾语尴尬陪笑,心话,若论姿容,雪娘可远胜这黄姑娘,却不见雪娘如她这般在意,可见,人与人总是不同的。

    黄姑娘似乎开始回忆往事。

    顾语暗吁一口气,看向窗外,马车已驶出城门,若无意外,后日便可到长安。她掰指算着,尘虚大师说二月八会有佛诞盛会,可她正月十八就能到长安,长安各项开支定然比其他城镇大,她不可能等到二月八的,反正自己也不是信女,顶多待个三五天。想罢,掩上窗,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这一日过得风平浪静,途中只停歇休整了两回。沿路风霜雪景,尤如水墨山水。

    因出发得晚,一行人在日落后才赶到城外驿站。

    此处非水马大驿,又兼官民共用,因他们到得迟,所剩房屋不多。

    朱希为难地告知顾语二人,需共居一室。

    黄姑娘心中虽有不满,却未表现在脸上,言语间毫不在意。

    顾语见有瓦遮顶已是心满意足,可是一想到要与这黄姑娘同在一屋檐下,顿觉这心满意足打了个对折。

    这驿站与神仙居相比,自然是天壤之别。

    黄姑娘待送走朱希,脚踏进屋,脸就垮了下来。

    顾语打量屋内陈设,心想,实是昨日的神仙居太过豪奢,这驿站分明已好过许多客店。

    黄姑娘回头看顾语无甚表情,目光瞥向墙角的床,勉强能挤下两人。那多难受啊!她心思一转,叹气道:“哎,这床这么小,你我二人如何睡得下?”

    顾语说道:“只能忍耐一晚,两人挤一挤了。”

    黄姑娘见她如此不上道,只能说得更明白一些:“那就委屈顾姑娘了,我夜里睡相可不太好。若是被我踢打到,还望见谅。”

    说到这份上,顾语哪里还不明白,本想说几句话气她一气,可是,于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且不知此人底细如何,若闹得难堪,反叫人看了笑话,遂说道:“原来如此,那我睡条凳吧。”

    黄姑娘假意挽留几句,见她真是个好欺的,便不再客气。

    夕食后,朱希过来邀她二人散步消食。顾语心知朱希想邀的是黄姑娘,便推说自己要养精蓄锐,不欲外出。那黄姑娘似是有意叫她观摩,死命劝她,伸手挽她,将她牢牢扣在身边。顾语无法,只得装出一副笑脸,跟着他们二人下楼。

    月色溶溶。

    庭院深深。

    石灯里的火光照亮了足下雪道。

    旁边两人喁喁细语,偏顾语耳尖,听得他们一人在问一路可好,另一人娇羞道诸事皆好。

    顾语有苦难言,忽风吹起,刮下枝头些许积雪。灯火照出点点黑影。她有所感,抬头,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入掌心。

    三人正要走进一处门洞,不料门洞外忽现出一人,年轻俊秀,倒持剑柄紧贴手臂,拦住他们的去路。

    “何人擅闯?”那年轻男子厉声道。

    朱希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知是有大人物住在这里,便谦卑道:“抱歉,我等不过是信步至此,不知前方有贵人,打搅了。”

    黄姑娘看得出朱希家财万贯,谈吐也颇有风度,料想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没想到眼下还没问清对方是什么人,就对着一个小小护卫低声下气,实在是看不过去。她自负美貌,有恃无恐,往前一步,对那年轻人说道:“这驿站难不成是你家开的?我们可是付了钱的,这庭院我们怎么就走不得?”

    朱希轻拉她衣袖,却被她一把甩开,登时头痛难言。

    庭院里冷若冰泉的声音响起:“夷则,放他们进来,我回屋去了。”

    “是!少主。”夷则瞪了黄姑娘一眼,放下手臂,转身便走。

    月光下,那道身影背对众人,修长挺拔,雍容闲雅。

    黄姑娘方才听完那人说话,心里就迫不及待地想观其容貌。此时见他未曾露脸便要走,心下着急,开口便道:“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为何着急要走,何不与我们交个朋友?”

    夷则在旁边暗自冷笑,果听他家少主冷言道:“不必。”

    顾语看得尴尬,实在不想再作陪,便道:“朱公子、黄姑娘,我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办,先回去了,你们继续。”说罢抬手一拱。

    庭院中的身影听到话音,足下一顿。

    那黄姑娘见着,心中一喜。

    朱希回头道:“既是如此,顾姑娘,明日见。”

    “明日见。”

    顾语回身走出几步,只听身后脚步声响,不知谁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自己手腕一紧,被扯住了手。

    她疑惑回头,看清了眼前之人,嘴巴因惊讶不由得张开。

    月光下,那人俊美如神祇,比之一个月前,似乎又有了些许不同。

    她眨巴眨巴眼,一时未搞清楚状况。

    姜无恙心跳急剧,呼吸急促,眼前之人与脑海中的人终于重叠,心中狂喜无法言说,久久地凝视着她,生怕不是真的。他终于想起来,寿康院的大夫就是称她为“顾姑娘”,他早该知道,她姓顾。

    顾语见他一味盯着自己,半句话不说,心里七上八下,怎么回事,不会是来抓自己的吧?

    “终于又见到你了!”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凝成了一句慨叹。眼底有些许湿意。语气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顾语愣愣点头:“好久不见!”

    突如其来的疏离,令他心头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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