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说,机械运转倒是没有问题,但能否达到预期效果,尚未可知。”
眼下,一台改良纺纱机实物摆在了张静姝面前,对于这个结果,她虽不算太满意,亦无不满,新鲜的事物总是伴随未知的挑战,哪能一步圆满?
张静姝给送机器来的小学徒打赏了两百钱,让他买零嘴吃,小学徒得了这许多钱,激动得给她磕了两个头,又说了好些吉祥话,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说起来,张静姝这一上午也没闲着,一早便去街市口查阅官府发布的公告,但并未得到什么明显有用的信息,跟着又到棉花行走了一遭。因宵禁锁城之事,闹得人心惶惶,街上人烟稀落,张静姝便也未多耽,早早归家。也是巧,一回家就碰到李家工匠铺来送货交工。
张静姝忙完后,往东厢房瞟了一眼。
门大敞着,朱九靠坐在床上,正聚精会神地看书。
小桔说,他起来后,便一直敞开着门,一上午都坐在那儿看书,除了吃饭解手,便没挪过,可老实了,就是他嘴有点馋,把张静姝最喜爱的蜜枣全吃光了,大半罐子,连渣渣都没剩下。
这让张静姝很有点气恼,但为这么点小事去兴师问罪也忒小气了,遂罢。
张静姝眼下一看到朱九,便害头疼。
去官府告发他罢,怕他一怒之下拉她全家下水,毕竟前夜未能在官差盘查户口时当场说破,后面多少都有点说不清了。
暴力轰他走罢,看他现在面色红润精神甚佳,她一家老弱妇孺未必能奈他何。
跟他说理罢,他撒泼耍赖胡搅蛮缠,上哪说理去?
他就是个烫手山芋!而这个害得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坐立不安的烫手山芋还在那安逸闲适地读书怡情!
可气不可气罢,她在负重前行,人家在替她岁月静好。
多思无果,不如干活,张静姝郁闷一阵,便又满怀期待地拖着一筐棉花去调试新纺纱机了。
小桔好奇,也凑了过来,二人一起装锭起纺,新纺纱机起初运转正常,果真同时纺出多根棉线,张静姝大喜过望,直拍手叫好。小桔虽也赞叹新纺纱机巧妙,却不解张静姝何以如此兴奋。
奈何兴奋未久,新纺纱机不知哪里出了故障,棉线骤然绞在了一起。张静姝急忙停下检查修理,折腾半天方才修好,可没过多久,又出了其他故障,好不容易修好,可又修又坏,再修再坏。张静姝一个下午都在不停地修理机器,直修得焦头烂额,几乎把机器能拆的部件拆了个遍,也没找到症结所在。
小桔更是外行,除了给张静姝倒水擦汗,偶尔说句“要不算了罢,别折腾了”,再帮不上其他忙。
张忠亦围了过来,可他也是外行,有心帮忙,无从下手,只有干着急的份。
于是乎,但见张静姝全无形象地趴在地上又拆又修又装,脸上混着土和汗,形容狼藉,而张忠、小桔则站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朱九路过屋外,见他们这般情状,不由大奇。
小桔急道:“还不是怨这劳什子!豆腐渣一样的,一直修一直坏!阿姐偏偏还跟它杠上了,劝也不听!”
张忠亦道:“静姝,年后再找工匠来修罢。这些本是粗糙汉子干的活,你一个姑娘家弄得这样脏兮兮,成何体统?”
张静姝心下烦躁,道:“你们别嚷嚷了!”
朱九走到新纺纱机前,绕着看了一圈,问道:“你检查传动轮了么?”
张静姝一愣,停下手上的动作:“没有。”
朱九在张静姝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温和地道:“你让一下,我来。”
张静姝看到他那副从容笃定的模样,竟无法质疑半句,乖顺地站到了一旁。
朱九逐个部件仔细地检查过去,神情格外严肃认真,张静姝便也放轻呼吸,紧闭着嘴不说话,生怕打扰了他。
片时,朱九握住张力杆试拉,目光仍在机器上,伸手要道:“尺子。”
张静姝依言将尺子送到他手上。
朱九等量一阵,顺手拿起一块竹片,在地上记了几个数,推演运算起来。
小桔不解:“这是——”
话未说完,张静姝便“嘘”了一声,小声道:“别吵他。”
小桔当即住嘴,站了片刻,颇觉无聊,便扯了下张静姝的袖子,小声道:“我去做饭了。”
张静姝正聚精会神地看朱九算数,自己则在心里跟着默算,没注意到小桔说话,小桔见之,便自去了。
朱九算毕,又要:“钳子。”拆下传动轮,再要:“锯子。”
张静姝见他要改传动轮,也不多嘴,直接撸起袖子过去给他帮忙。她动作利索,忙正帮到了点子上,关键节点无有差池,甚至不用朱九开口|交代。
朱九颇为惊讶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像是知晓他的意思,张静姝先道:“刚看你运算时,我便领悟你要怎么改了,放心罢。”她埋头干活,自然而然地道了句:“你身上有伤,吃力的活我来干罢。”
朱九的目光在张静姝头顶凝了片刻,眼底淌过一脉暖流。
将改好的传动轮装回去后,朱九道:“你再试试。”
张静姝重新装上棉花一试,机器运行果然大为顺畅,虽部件细节仍有不足,但已不影响机器正常工作。
朱九道:“张力杆和滚筒都存在问题,但要改的话须大动,这台没必要了,可重做设计,下台继续改良。”
张静姝对此已经非常满意,欢欣不已:“多谢你呀,这台已经很好了!小桔,快过来看——”
朱九笑道:“忠叔和小桔姐姐早各干各的去了!”
张静姝回头一瞧,屋里果真只剩下她和朱九,张忠和小桔皆不知何时走了。
张静姝又看向朱九,忽问:“你是工匠?”
朱九摇头,一派谦逊地道:“只是略知一二。”
他这个“略知一二”让张静姝心里很是五味杂陈,纺织是张家的支柱生意,母亲又是顶尖的纺织匠人,她自幼便是跟纺织机打交道的,自问算是知道的“八九不离十”,结果他随随便便一个“一二”,仿佛比她的八|九还要多,多很多。
朱九却不知她这番曲折心思,只见她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倒看得他颇不好意思,为掩饰羞赧,忙从怀里摸出一条帕子:“快擦把脸罢,小花猫。”
张静姝挑眉,正欲斥他句“没大没小”,小桔却端着两盘菜进来,招呼道:“折腾了一下午,快去洗了手来吃饭!”
朱九将帕子往张静姝手里一塞,自去洗手。
吃过了饭,小桔且未收拾,仍坐在饭桌上,心事全摆在脸上,发问:“阿姐,你有什么打算?是要拾夫人衣钵做个纺织匠么?”
张静姝还未开口,张忠又道:“夫人自生了你,腰愈发不好,也极少亲自上工了。我虽不懂,但也知道,纺织看似是个坐着不动的轻松活计,实则也苦得很。”
张静姝笑道:“我就是想拾我娘衣钵,也没那个手艺啊!”
小桔指了指摆在主堂角落的新纺纱机:“你花恁大代价造出这个,总归不是摆着看的罢?”
张静姝道:“自然不是。”
张忠道:“静姝,我前些日子看了看前面街上的铺子,我看要不咱们盘间便宜铺子卖卖茶水?盘不起就支个摊,虽赚得少,好歹不太劳人。”
小桔附和道:“阿姐,我觉着忠叔说得有道理。”
张静姝听得直摇头:“你们要是这想法,那真是端着金碗乞讨了。”
一直只听不发言的朱九听到这句话,倾身而前,兴味盎然地道:“不如说说你的想法。”
张静姝瞟他一眼,虽觉自己家事不该搅和他进来,但一家人闲谈,也无甚要紧的,不怕被听去什么,遂未多言,略作思索,道:“纺织品自古便供不应求,以前贵在物料,到了我朝,西北棉花产量大增,却是人工更贵了。”
小桔纳闷:“阿姐,你扯这么远做什么?”
“你别急,我说的远,却是有用的。”张静姝道,“宁越城的纺织大贾至今都是挨家挨户收购织品,再销往各地。这中间有许多问题,我爹娘便讨论过很多次,别的且不论,最主要的就是量少,量少就价高。再说回来,收购织品中有一些人家,将族中女眷聚在一起集中生产,虽还不成气候,但比大多散户量大许多。”
“我爹娘穷尽毕生精力都在研究怎么突破产量难关,我爹说要改变旧的模式,组建更大规模的集中生产,我娘则在纺纱机上大下功夫,以求降低门槛、提高效率。”这些事张静姝在脑中已梳理过无数次,她说来自是言简意赅,听者却是如堕烟雾。
小桔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张忠亦听之不懂,两人皆露茫然之色。
张静姝见二人神色,便不再试图阐明其中道理,直截放出结论:“首先,我要造五十台新式纺纱机,再雇佣一百名纺织工——”
张静姝还来不及往下说,只一个“首先”,已是一座皆惊,莫说张忠和小桔瞠目结舌,连朱九听到这里,都微微色变。
小桔直接拍桌而起:“阿姐,你这是想干什么?”
张静姝淡定地道:“我又不造反,你这么激动作甚?”
朱九闻言噗嗤笑了出来。
小桔讪讪地坐了回去。
张静姝继续道:“我算了下,这样的话,我能将棉纱成本至少压缩一半,即使折时下市价二成售出,我的利润也高出近一成。”
小桔抱住了头:“阿姐,你别说了,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了,头嗡嗡响,都快炸了。”
张忠叹了口气:“我也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狠,狠,太狠了。”朱九连道三声,“折价二成,你这是狼入羊群,不给都城这群棉纱商活路了!不出两年,整个都城的纺织业不就任你宰割了么?”
张静姝错愕地看向朱九。
以量大价低的倾销方式攻城略地、占山为王,这个商业道理并不多么深刻,说出来也十分简单,但隔行如隔山,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触到并且理解到位。
这道理是张家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总结得来的黄金经验。
聪颖如方之洲便从来都弄不懂这些道理,但他懂识人任人用人,正因此才越过子侄将方家外务也交由张静姝一妇人打点。
张静姝几乎不假思索地问道:“你家也是经商的?”
朱九又是摇头,又是一派谦逊地道:“只是略知一二。”
张静姝仔细地瞧着他,想看看他是不是假装谦虚、实则卖弄,但瞧来瞧去,他当真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好像真的认为他自己只是知道一点皮毛而已。
朱九被她这般打量着,浑身不自在,当下一抱拳,道歉为上:“姐姐胸有丘壑,见识非凡,实非俗人,却是我班门弄斧,妄自揣度,让姐姐见笑了。”
张静姝一怔,方奕总是说她俗不可耐、令人生厌,大抵听了太多年,她也认为自己俗不可耐、令人生厌,乍然听了句反调,竟然有些不习惯。她微垂了眸,自嘲般道了句:“不敢当,我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
张忠、小桔皆听不懂,朱九到底是外人,张静姝也无意再说下去,截断话题道:“小桔,去收拾罢。”
小桔收拾碗筷时,朱九起身腾地方,想是牵动到哪根筋肉,忽疼得“嘶”了一声。张忠见状,道:“我得再看下伤口。静姝,你去拿药膏和纱布来。”
张静姝将药膏、纱布送到东厢房时,朱九正趴在床上,张忠用白酒给他擦拭背部,疼得他龇牙咧嘴。
待换过药,张忠当先离开,张静姝正要走,朱九忽问了句:“我方才说错话惹你不快了么?”
张静姝道:“没有。”
朱九不信,追问道:“那你为何突然露出一副伤透了心的样子?”
张静姝反驳:“我没有。”
朱九咬定:“分明就有。”
张静姝面不改色地道:“你看错了。”
朱九气呼呼地别过头不看她:“嘴硬!”
张静姝哑然,默立片晌,无话可说,只得无话找话:“你睡罢。”
朱九撑起上半身,没好气地道:“这话也忒蹩脚了,天还大亮着呢!”
张静姝无奈道:“那你想怎么样?”
朱九噌的一下坐直身子,笑眯眯地道:“你来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伤心。”
张静姝不由气恼,倒不是她神经反射弧与众不同,别人关心她,她倒生气,实在是朱九的表情有点欠妥,把他说的话换成“来给我说个笑话”也毫不违和。张静姝便觉得,他仿佛在说:“快把你的伤心事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张静姝能不气么?
张静姝越想越气,气极反笑,发泄般朝朱九大声道:“我没有伤心,我凭什么要伤心!我欢喜得很,从前欢喜,现在欢喜,以后也欢喜,一辈子都要欢欢喜喜!”
朱九诡计得逞似哈哈大笑。
张静姝忽有种被他看破心事的感觉,朱九敛了笑,星眸璨璨,灼然有光:“这样才好。”
宛如幽室被光照进,张静姝心里遽然敞亮。
方奕拿脏水泼她,她便凑上去接,这不可笑么?
只是这么可笑的事,她从前怎么就没有察觉呢?
一念及此,张静姝自己也笑了。
气氛正一片融洽时,敲门声至,竟又是官差来查。
朱九登时露出紧张之色,张静姝心念微动,温声道句“别怕”,转身迎向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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