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姝恍惚地望着少年,犹觉魂失梦中,徙倚不知归处。
少年四下张望,又带睄着她,微蹙起眉头,二话不说地解下外袍,兜头罩住了她,并喊道:“快躲开——”
张静姝被少年的衣袍蒙住了头,眼前一黑,鼻端嗅到一股沉香糅着龙脑的淡淡香气,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大对劲,忙将衣袍扒扯下来,恰见少年提着水桶从厨房冲了出来。
不待张静姝出声,少年端直将一桶水“哗啦”一下浇在了挂腊肉的架子上。
水从架子上落下,冲进炉子里,“刺啦刺啦”两声后,又是“嘶嘶”两声,火星便挣扎着熄灭了,须臾,浓烟散去,唯见一串串腊肉在风中荡呀荡。
张静姝看了眼湿得透透的腊肉,又看向少年,沉着气不作声。
少年只道她惊魂未定,反笑着安慰道:“别怕,没事儿了!”
少年说这话时昂首挺胸,眉梢都快飞了起来,大有春风满面之态,英雄救了美,自是等着美人含羞来道谢,奈何……美人并不领情。
张静姝憋着一肚子火,恨恨地将他的衣袍揉成一团摔在地上:“什么叫没事了?”
少年一头雾水,颇为委屈:“我见你家院子起了浓烟,特来救火,你怎的还恼上了?”
张静姝指着腊肉,没好气地道:“你没见我在熏腊肉么?这可好了,全被你给毁了!我看你分明就是来报那一扁担仇的!亏我还当你是个好人!没想到心眼这么小!”
少年循她所指望去,满院狼藉默诉罪状,这才晓得犯了错误,气势顿矮,赧愧低首:“呃……这……确是有所不知。”
张静姝急着抢救腊肉,便也不再跟少年纠缠,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都是邻居,不怪你,你走罢。”说完自去收拾残局。
少年却走到张静姝旁边,凭白问了句:“姐姐,你是宁越城人么?”
张静姝动作一滞,瞥向少年,心生警觉,他如何得知她是宁越城人?
少年见她神色,知自己猜中,笑道:“宁越城每年纳贡便有这个,我见过。”他指了指腊肉:“好像是叫‘火腿’罢?”
张静姝松了口气,回头继续干活:“算是罢。”
“这可巧了!”少年一下子晃到张静姝面前,笑眯眯的,眸子里漾着揉碎的星光,“我娘是瓯越城人!”1
张静姝抬头看向少年,不意跌进他的目光中,一霎有种望见星海之感,也只一霎,她立刻便别开目光,略往后退开半步,边取下腊肉摊晾,边道:“那我和你娘倒算是同乡了。”
“可不是嘛!”少年笑容灿烂,眼角余光扫过,发现地上躺着本书,“哎呀”一声,忙俯身将书捡起,见书页上沾了点水渍,当即攥住一截袖子,小心地擦拭起来,顺口问道,“你看哪儿了?我帮你标出来,免得下回翻乱了。”
张静姝却哪里记得清楚,只知“鼠”什么的,也未多想,全凭直觉信口道:“硕鼠硕鼠,入我床下。”
少年的手抖了两抖,紧抿着唇,绷了片刻,绷不住笑出声来,打趣道:“人家穹窒熏鼠,你可倒好,请了两只肥老鼠到床下,你问过蟋蟀的想法么?”
他说的是好好的人话,张静姝听来却成了鸟语,登时头大:“干蟋蟀什么事?”
少年合上书,哈哈笑道:“你莫不是用它来煽风点火的?”
张静姝耳根一热,作势欲夺回书:“我只是还没看完!”
“手油兮兮的,别碰!”少年急忙往后跳开,将书护在怀里,“我去帮你放妥,放哪儿?”
张静姝朝东屋一指:“那屋有个箱子,放箱子里。”
少年进屋放书,张静姝将淋湿的腊肉尽数摊晾开来,迂久,仍不见少年出来,于是高声问道:“没找到箱子么?在墙根处,一进门就能看见!”
不闻回应。
张静姝纳罕,擦了手进屋去,却见少年坐在箱子上,正捧着本书看得入神,似连她进来也未察觉。
张静姝心生好奇,想看看他看什么书这么津津有味,于是向他走了过去。
待走到他侧后方,距他不足一步时,少年倏然色变,眸中寒光一闪,一个擒拿手锁住了张静姝的手腕,胳膊肘顺势向上一顶,死死抵住了她的喉咙。
动作快得张静姝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动作重得只消再重一分便能拗断张静姝的脖子。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实打实一招毙命的打法。
张静姝吓坏了,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只惊恐万状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是你啊?”
少年愣了下神,立马放开了手,他一松手,张静姝才喘上了气,顿又觉胳膊被扯断似的,钻心地疼,疼得她直飙泪,身子骨也不争气地瘫软下去,少年见状,又忙捞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句“冒犯了”,扶她坐下。
待张静姝坐稳,少年立刻撒开手,满脸歉疚地道:“疼不疼?对不住,我没注意到你,我不是故意的……”
张静姝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揉着酸痛难当的胳膊,抱怨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手劲这么大?钳子精么?”
少年更生愧疚,想了想,将胳膊伸到她面前,牙一咬:“要不你打我两拳出气?”见张静姝无动于衷,他又咬咬牙:“若还气不过,踢我两脚也……也不是不可。”
张静姝原本着实着恼,被他这番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哭笑不得,气也消了大半,岔开话题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少年闻之,面上阴云一扫,兴奋地将书举到她面前:“这本,你瞧!”
张静姝看到他手中的书,微微一怔。
少年颇为激动地道:“《江南纺织工艺技法实录》,我竟从未耳闻!此书详述从缫丝、络丝、牵丝、治纬、开织到染色等各道工序的工艺、工具、技法,见解独到犀利,图也制得准确精妙,实令人大开眼界!你看这个——”2
少年翻到其中一页,此页附有机械图纸:“著书人还提出了改良传统纺纱机的想法,此纺纱机将纱锭由横排改作竖排,可同时织出多根棉线,这太了不起了!”说到此处,他情不自禁感叹了句:“著书人定是位纺织工匠之集大成者!只是——”3
少年困惑不已:“此书却未署名,真是奇哉怪也,你从哪儿得来的?”
张静姝眼眶微酸。
《江南纺织工艺技法实录》乃是私刊,只在张家族内传阅,外人自是不知,她也不是因为勤奋好学才带着它,只因为它是母亲所著。
张静姝道:“著书人是我家乡的一位纺织女工。”
“此书竟是女子所著?”少年讶然,一副不可置信之态。
张静姝油然生出一股傲气:“在我家乡,几乎户户纺织为业,女子亦可养家糊口,堪当家中顶梁柱的纺织女工大有人在,那位纺织女工更是其中佼佼者,她的织品千金难求,著书立说又如何?好稀奇么?”
少年正色道:“姐姐说得是,却是我狭隘了。江南纺织业有如今之成就,离不开这群巾帼能匠。”
张静姝只觉少年说这话的口吻像极了公公方之洲,浓浓一股老成的官腔味,偏他还是青涩未褪的年纪,不由好笑。
二人正在屋内闲话,忽闻有人连连唤道:“爷——爷——九爷——”
张静姝往声音来处瞟去:“像是你家小厮在找你。”
二人一道出屋,少年颇为不耐地回道:“听见了!听见了!瞎聒噪什么?”
小六子隔墙喊道:“可急死我了!爷,你在哪儿呢?”
“就来!别嚷嚷了!”少年转头又对张静姝作一礼,“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今日与姐姐相谈甚欢,咱们改日再叙。”
“哎,等等!你的衣服——”张静姝捡起被她扔到地上的衣袍,见沾了土,便道,“我洗干净再帮你送过去罢。”
少年笑道:“也好,那便有劳姐姐了。”
张静姝道:“我叫张静姝,你直唤我名便可,不必如此客气,你叫什么?”
少年面上掠过一抹迟疑,旋又一笑:“我姓朱,家中排老九,你就叫我‘朱九’罢。”说完,少年翻过东墙,不见踪影。
张静姝看了看墙,又看了看门,陷入沉默。
门不配拥有尊严么?
张静姝立在墙下片晌,东邻那户人家不常在家,除了醉酒误闯她家那次,两家人素日无甚交往,今次也算建立了交情,只是这个朱九,却给她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张静姝摸了摸脖子,思及方才种种情状,犹自心惊。
他很危险,她隐隐想。
“阿姐——”
张静姝的思绪被人拉回,她看向正推门进来的小桔:“戏这就唱完了?”
“没呢!”小桔关上门,“我想着你一个人在家,怕你闷得慌,后面两场又都是打打杀杀的戏,索性便回来陪你了。是了,隔壁门口停了车,家里有人,不如邀他们过来吃顿饭?”
张静姝摇头:“不了。”想了一想,特意叮嘱了句:“同他们家过得去便好,不必走得太近。”
小桔虽疑惑,亦未多问,点头应是。
张静姝少时,母亲亲自教她纺织,奈何她是个屁股长钉子坐不住的,总爱往外跑,没过几年就搁下了,而今捡起书来读,字没看进去多少,却生许多遗恨。
夜里,小桔拾掇好准备睡下,一进屋,见张静姝正挑灯夜读,惊讶得直揉眼睛,生怕看错了,最后憋出一句:“阿姐,你被鬼上身了?”
张静姝淡声道:“我准备考状元呢。”
小桔噗嗤一笑,坐到她旁边:“那也容易,你只管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闭,没准儿就能金榜题名了!”
张静姝捏了把小桔的脸:“好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张小桔,敢编排我了?”
小桔顺势挽住张静姝的胳膊,轻声道:“阿姐,我下午那些话浑说的,你只当我放了个大臭屁,别放在心上。”
张静姝道:“你不提我都忘了,别放在心上的倒是你。唉,我就是觉得可惜……”
小桔问:“可惜什么?”
张静姝叹了口气:“可惜我娘的一身技艺,没能传承下来。”她翻到改良纺纱机图纸那页,久久沉思。
小桔看不懂图纸,遂问:“叹什么气,这很困难么?”
张静姝一怔:“不知道。”
小桔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张静姝低头看向图纸,像被点醒般,霎时思绪万千,无数念头奔涌而来。
1本文为架空历史,文中出现地名、人名均无特指。
2《江南纺织工艺技法实录》系杜撰
3改良纺纱机参考“珍妮纺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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