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做了个梦,梦见河里那团肉瘤长出了脚,爬上了河岸,然后将那些痴呆愚钝的红眼病人吞进身体,将这些人的血肉肢体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竹山不知为何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肉瘤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接着无数断肢,长出了混乱无序人类器官的畸形怪物。他拼命想逃,却被那怪物弹出的触手缠住往后拖去。

    他在极度惊恐中惊醒,而眼前景象却如噩梦成真一般,那肉瘤不知何时已经蠕动到他的面前,离他只有几步之遥,而他正在被郑直拖着往后挪。

    郑直身上的绳子没有解开,他只能背着手抓住竹山的后领往后移。天知道他醒来的时候看见这团东西已经近在眼前,而自己还被压在竹山底下五花大绑时的心情如何。

    可竹山像是入了魇一般怎么也叫不醒,他只能无奈地靠自己站起来然后拖着竹山往后撤。好在那玩意移动速度并不快,否则昨天半夜他们就已经玩完了。

    竹山一醒来就惊恐地往后退,把正在拖行他的郑直撞了个踉跄。还好郑直下盘稳健才没失去平衡倒下去。

    竹山撞到郑直才回过神,连忙爬起身,想帮郑直解开绳子,但奈何绳结实在打的太紧,二人只得边逃边解。

    谁能想到这团肉瘤居然能动呢。不过这个东西蠕动的速度并不快。

    解开了绳子的郑直的身手比竹山强上太多,二人很轻易地逃离了河边,没几步就看到了一个小村子,但二人不敢随意靠近。虽然这里是上游,可那团肉瘤竟然能跑到上游来,说明这里也并不安全。因此他们只在村子外围停留。

    明明甩掉了那个肉瘤,可二人完全高兴不起来,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的只是更加深重的绝望感。他们对那个东西没有任何办法,甚至只是面对就会感到恐惧。

    病源无法解决,现在的江林县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他们两个这两天不是在逃命就是在逃命的路上,更是毫无头绪。

    竹山对于当前的状况所能想到唯一解决办法就是——回家。家里还有一些压箱底的仙草,这些仙草不属于人间的任何一种药材的分类,他不敢贸然试药,所以一直存着,也许能派上用场。或许还能碰巧遇到回家的李微言,如果李微言在她一定有办法的……她可是神仙啊。

    不过很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跟郑直说起回江林的事情,便被村民们发现。

    情况如预想中一样糟糕,那些村民虽然没有红眼,却依旧围了上来。郑直虽然武艺非凡,但手中没有兵器再加上饥饿疲惫,并没有占得多少上风,可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其中领头的看似村长的人见郑直如此难缠,便趁起不备伸手向他背后那个看似文弱的大夫袭去。竹山看清了那村长的手,那双已经异化得不像是人的手,骨节扭曲指甲发黑,像是被砸碎又重组的死尸的手。

    “竹先生小心!”被村民们纠缠住的郑直难以脱身,只能大声地提醒竹山。

    竹山躲闪不及,下意识抬手去挡。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手腕上显出一圈红绳将村长的黑手生生挡了出去。

    被红绳挡开的村长双手好似被热油烫过,滋滋地冒着白烟,疼得他龇牙咧嘴。

    “真是……如今什么腌臜东西都能往人间跑了?”一位衣着华丽身姿婀娜的女人凭空出现,虽然竹山没有看见正脸,可总觉得这个背影有股熟悉感。

    那女子身上的服饰并不似当朝服饰,反而有古气,似袍似裙,虽然华美无比看似是高门贵胄,但放量却不多,少了几分端庄,着实矛盾。可头上的金银玉饰看起来又件件价值不菲,工艺非凡,品相上乘的珍珠在她这里像是不要钱一样串做裙间的链珠。这种气派就是放在京城里也少有人家能媲美,放在这种乡野更是耀目。

    所有人都因为这个华服女子的出现顿了一顿,看见女子面容的郑直则差点惊掉了下巴,似是不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还揉了揉眼睛。手被灼伤的村长愤恨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来坏我们的事!”

    女子声音不悦:“无礼至极。”言罢那村长就直直飞了出去,像个坏掉的木偶一般狠狠摔在地上四肢关节扭曲,接着那村长的腹部逐渐肿胀扭曲,最终爆裂,随后一个有着村长外貌但半张脸看起来宛如肉瘤的人形从爆裂开的肚子里爬出来。

    那东西恶狠狠地看着这个华贵的女人:“又是修士……哼……你,今日必死。”它展开双臂,周围那些村民就纷纷向它聚拢,被它所吞噬。

    “呵,这才有点气势,不过今日死的只会是你。吾乃大衍国师,天下第一方士——李微言。”自称李微言的女子摆了摆衣袖,现出织锦袍下掩藏的刀鞘,不过就连那刀鞘都布满了繁复的雕纹。

    此时竹山才明白郑直为何一副惊呆的模样,他听见这个名字也呆住了。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冲击比前面那个吞噬了村民而变得更加巨大扭曲的怪物还要更胜一筹。

    面前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也是愣住了。女子的五官确与李微言无异,只是似乎保养得更精致些,年纪虽然看起来略大一点,可眉目间细心描画,气质出尘,完全算得上美人,竟让竹山心跳漏了几拍。

    他从未见过妻子这样妆容精致的模样,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

    “这位郎君……姓甚名谁,可有家室?”这位李微言的兴趣已经完全从那个杀气腾腾的怪物转移到了面前这位相貌俊美的大夫身上,眉眼也挂上几分笑意。

    “郎君这样容姿动人,可否愿意入我帐中?”这番露骨的热情表白把竹山吓得不禁后退几步。对方见他这幅受惊小鹿的模样兴趣更甚,连着逼近几步。

    被无视的怪物怒吼一声向她扑过去,但下一刻前肢就被快得完全看不见的刀斩断落到地上。怪物有些错愕地后退几步,而那位自称李微言的女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

    “刚刚没有注意,那边的郎君也别有一番风格啊。”李微言余光瞟见郑直,也是兴趣盎然。而郑直也被吓得浑身僵硬,更糟糕的是他居然也觉得眼前这个李微言很漂亮。

    这到底什么人啊?!整个就一个女色狼!

    “两位一起也不是不可以呢……”

    这是什么虎狼之语啊??

    “可恶……该死的修士!”怪物的口器中发出了低沉怪异的尖吼,面前这个女人本就让它很不爽了,现在居然还视它如无物。

    “真是煞风景的狂吠。”李微言瞥了它一眼,脸上的笑意消弭,不耐烦地拔出腰间长刀,呼吸间就将那怪物斩得四分五裂,刀法之快,快如疾光。在旁人看来简直只有拔刀收刀两个动作。

    被斩断的怪物在地上蠕动着想聚合到一起,却发现被斩裂的口子怎么也没重新粘合,只能蠕动着发出不甘的咕哝声。

    “你到底……是谁?”竹山震撼地看着地上苟延残喘的碎块和这位李微言。

    “我说过的,大衍国师,天下第一方士,李微言。”那位李微言又换上了满脸的笑意。

    大衍……大衍不是好几百年前就亡了吗?竹山和郑直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李微言。穿着华贵讲究,眼中充满不加掩饰的欲望,轻佻浮浪的言行,这与他们认识里那个不拘小节,一件粗麻袍子能穿到补丁打补丁的李微言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也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而且在这种满地碎块的情况下还想着调情。

    “小郎君还没告诉我姓名呢。”

    竹山向来不喜欢轻佻的人,可是眼前这个所谓的李微言让他确实有些心动,尤其是看向他的那双含情的眼。

    看起来她应该也用这样的眼睛骗过不少人。

    “竹山。”

    “还真是个雅正端庄的好名字,那我便唤你竹郎~”

    “咳咳。”郑直打断了李微言不合时宜泡汉子的行为。

    被打断了调情的李微言也不恼,她看了眼满地的碎块,抬手捏了一个咒就将一地的污秽烧得一干二净。看到这番神通,郑直也不管她到底是哪里钻出来的怪人了,只觉得若是她的话,也一定能消灭那个肉瘤。

    谁知对面莞尔一笑:“要除掉那东西也行,除非郎君亲我一下作为报酬。”

    “请别胡闹了,这关系着数万人的性命。”

    “怎么,数万人的性命也不值得郎君一个吻吗?”

    实在……实在太放浪轻浮了这个女人!

    “郎君要是不愿意,竹郎来替也是可以的。”

    竹山的脸已经红成开了瓤的大西瓜了。郑直也对这种女人毫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

    “哎呀那可就没办法了,两位郎君想要救人是好心,可如此高义却连一个吻都不愿意给。”李微言坏笑着打量着有些局促的二人,轻轻松松就给他们戴上了无法挣脱的道德高帽。

    竹山此刻脑中天人交战,他想起一路来那些病人,若是眼前这个李微言当真可以救人,一个吻也并不算什么。至于郑直,他虽然没有婚嫁,但眼前这个人与竹夫人一模一样总让他觉得是朋友妻不可欺。

    似乎是逗弄他们两个让她尽了兴,她终于看向了空荡的村子,蹙起眉尖。随后让他们二人引路去寻那个肉瘤。

    一路上但凡他们二人开始打听她的来路,就会被不知羞耻的调戏给搞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她口中随意说出的话句句都惊世骇俗,什么让他们两个嫁给她,她家的宅子大得很,只不过家里的几位夫君可能会不乐意。

    竹山半天憋出一句他已经有家室了。

    对方回一句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连你娘子一并娶过来便是,反正我有的是钱,养得起。

    等到他们回到之前休息的地方,肉瘤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地的粘液。

    李微言蹲下身,蘸了点粘液放入口中。另外两人有点无法接受地别过头。

    “还好,只是普通的魔傀,杀了就结了。”说完她便顺着粘液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位李微言对于除魔的热情有些超乎二人的预料,原本以为像她这样的人估计会借机调戏什么的,谁知这么果断地就投入了追踪魔的踪迹而把他们两个抛到了脑后。

    这种情况,竹山好像见过。刚认识言儿的时候她似乎也是这样,平日腻歪着他,可一旦有流民或是妖魔,就会不小心把他给忘了……等等,好像现在也是这样。

    他摇了摇头,他怎么能把这个不知哪来的怪人跟妻子放在一起比较呢。

    追着粘液的方向,他们很快就追上了那团肉瘤。肉瘤还是那个肉瘤,只不过如今攻守易型了。

    李微言长刀出鞘,寒芒毕现,脸上不见一点轻佻。

    似乎是感知到了危险的存在,那团肉瘤激动地蠕动起来,甚至不知从什么器官里发出了尖啸。竹山二人不知这是什么情况,可李微言知道。

    这鬼玩意在呼救。

    于是她手起刀落便让这团肉瘤四分五裂,大量黑色粘液从中流出,这团肉瘤除了本身黑色的怪肉,其中还有为数不少未消化完的人类骸骨也展露出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郑直问道。

    “魔傀。”李微言的眉头并未松开,她的耳朵时刻关注着周围一切不寻常的蛛丝马迹,无心同他解释更多。

    不多会,天空就被遮天盖日的乌云所笼罩。空气也骤然冷下来,炎炎夏日,竟宛如深秋。魔傀的主人因为眷从被毁,跑上门来找麻烦了。李微言看着天上翻滚的乌云冷笑,又是个看她是个普通凡人就上来找死的。

    不过其实她也已经不是什么普通凡人了,真要论起来,可能只是个影子,说不定待会就消散了,她的时间并不多。只不过消散之前能收拾掉一个算一个,到人间来撒野,便是杀尽了也应当。

    于是那魔物刚从云层中现身,一把纹刻精致华美的长刀就迎面招呼过来,而那长刀的主人紧随其后,没有留给他一点喘息和说话的机会就砍下了他的头颅。

    竹山没有看清她到底是怎么平地起飞又是怎么几乎在瞬间到达了能够斩破云层的高度,他只看见了一具从半空中摔落地面的无头尸体,那具尸体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便摔得粉碎。

    李微言拎着魔物的头颅落在河水中,昂贵的锦服被染上了污浊的血。那头颅在她的手中染起熊熊烈焰直至化为灰烬,然后落进河水之中,而她的神情冷漠至极。

    她洗净了手上的污浊,转头看向岸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两人,又露出了那副不正经的笑容:“我帮了这么大一个忙,两位郎君不打算报答我些什么吗?”

    竹山觉得她不轻佻的时候,还是很像他妻子的。但仅限不轻佻的时候。

    李微言渡水走上岸来,身上的衣物在落地的瞬间便蒸干了。她并没有打算跟眼前的两人多费精神去解释魔傀和刚刚烧成灰烬的头颅是干什么的,因为她感觉到自己正在消散。她本就是应着竹山的危险而出现的,如今危险解决,她也没有其他理由继续存在了。

    不出她所料,郑直果然还是继续追问那肉瘤和刚刚摔下来的尸体以及被烧成灰的头颅。李微言还是那副轻佻样:“郎君亲我一下我说不定就解释给你听了。”

    于是郑直立刻闭嘴。

    “郎君好没情趣。”

    郑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竹山也是。

    可很快竹山便发现她的身形似乎有些透明了。但她本人似乎不很在意,依旧调戏着竹山:“怎么,我要消失了,竹郎舍不得?”

    “我本就是为了救竹郎来的,救完了自然就要走了,只可惜辛苦这么一番,连竹郎一句宽慰也没得着。”李微言的眼神还是带着那一番风情。

    “可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了我是李微言,竹郎又不信。”

    “我认识李微言,她并不像你这般。”

    “是吗?那竹郎认识的我是什么样的?”

    “言儿她……总之就是与你……”话音未落,李微言就已经覆上了他的唇,极具侵略性地在他唇舌间掠夺着。竹山想躲开,可腰身与头已经被对方熟练地扣住。

    她跟这里的李微言确实有些不太一样,比如说她的吻技实在强上太多了,轻易便让竹山意乱神迷。近在咫尺的熟悉气息让竹山的身体轻易便放下了防备,那是只有日夜相伴的枕边人能闻到的味道。

    在她吻上来前,竹山对她的来历尚有怀疑。可如今这无比熟悉的气息,不是他的妻子又能是谁?但只是片刻,身前的人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可什么都没看见。”郑直背着身尴尬地说道。

    竹山怔怔地看着空空如也的身前,柔软的触感还留存在唇齿间。他现在有一万个问题想要去问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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