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县的夜晚总是宁静祥和的。
这里地处江南,算是个富庶的小县城,虽然说不上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算得上吏治清明民风淳朴。县令林羌以前据说是个京官,但是性子太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得罪了个大人物就被从京里被贬出来当了一个小小的县令,一当就是七年。
林羌刚到江林县时,这里还是个老破小的小县城,连县衙门口的衙役都是副悠闲懒散东倒西歪的样子,跟大多数的江南城镇不能说一模一样也能说是毫不相干。
林羌接了这蹚烂摊子也没有气馁,凭着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刚直性子,日夜勤于县务,清理旧案,肃清衙门,头铁地铲除了几个作威作福的地方恶霸,还险些丧命于恶霸之手,最终还田于民,振兴农桑后便又马不停蹄地疏浚河道,开拓商路,倒也把这小小的江林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了如今富庶江南小镇的模样。
正值夏夜,江林镇的夜晚浸在一片蛙鸣声和蝉鸣声中,还时不时地传出几声更夫的铜锣声和打更声,一切都如往常一般悠闲惬意。
更夫王德顺很喜欢这份活计,他本来就是个喜静的人,打更又能避着人又能领工钱,晚上没人的江林镇还更轻松更宽敞些。
他喜欢沿着河道巡逻,现在正好是荷花盛开的时节,夜色里河道泛着粼粼的月光,反射在娇嫩欲滴的荷花上,再加上清凉的微风时时掠过柳枝,实在是好景致,即便是他这样的粗人也能感觉到几分雅意,唯一煞风景的大概是蚊子有点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王德顺今日照例走过那片荷花池,正沉醉于月下清荷的美景中,却隐隐看见荷叶下有什么不明的漂浮物。他有些好奇,解开了停靠在岸边的小船,将灯笼放在船头,撑过去想一探究竟。
小船破开层层叠叠的荷叶抵达那坨漂浮物前,王德顺提着灯笼才看清好像是鼓起的花色布料,他先用桨拍了拍试试虚实,谁料那漂浮物突然翻了个身,露出了泡得肿胀不堪的惨白面孔。
“死……死人了!!!!!”更夫的惨叫划破了小城夜晚的静谧。
死人对于江林镇来说是个不得了的事情,在林县令的管辖下,至少有五六年没出过这种事情了,天蒙蒙亮河岸边就聚集了来看热闹的百姓,捕头郑直早已带人围了现场,检查完尸体盖上了白布,尸体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一时看不出什么有用的,有几个年纪轻些的小吏见了那副肿胀恶心的五官,直接跑到一旁吐起来。
王德顺哆哆嗦嗦地跟官差们描述着他发现尸体的过程,似乎是被吓得不轻,毕竟尸体是他捞起来的,半夜拖着一副泡得发胀的女尸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冲击还是太大了。
很快衙役们便把尸体带回了衙门,仵作验完尸官府便张贴了告示前来认尸。这副女尸约莫有二十七八岁,体表有外伤淤痕,并不致命,应该是死于溺水,死了大概有两三日,最近天气炎热,一两日也是有可能的,腹中还有一个胎儿,一尸两命。可怜这个孩子还未出生就与母亲一起赴了黄泉。仵作谈及此处不免露出几分悲悯来。
“有外伤?难道是谋杀?”林大人看着仵作的报告思忖了片刻,让捕头郑直去查这女子的身份。
认尸告示贴了几日,也没有人来认尸,甚至连失踪妇女的报案都没有,尸体也早已面目全非,这时候既无dna检测也没有监控摄像头,仵作也不会解剖尸体,只能通过体外的表征来判断死因。
郑直曾试图通过衣服的布料来查死者的身份,只是死者身上的布料太寻常了,成衣店一天能卖出去五六匹。女子身上也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于是只能用笨办法一家一家地询问可否有失踪的女性,但是连过几日都一无所获,尸体在停尸房都腐败了,臭得整个县衙都待不住人。
无奈之下府衙也只好代埋了这个苦命的女子,将这桩谜团重重的案子搁置。但是自此,江林县的怪事便发生了。
起初是更夫声称自己见到了抱着婴儿的女鬼在街上游荡,大家只当是他前几日被河里的女尸吓破胆子才疑神疑鬼。但是渐渐地,报案声称自己见到鬼的人越来越多,有说是半夜听到女子的哭声,也有说是从窗子看到女鬼走过,甚至还有在河边洗衣服看见河里的影子是女鬼的。
原本林羌是不信的,直到他亲眼见到那个女鬼。女鬼还保持着她捞上岸时那副肿胀可怕的模样,皮肤青黑,嘴唇外翻,舌头吐在外边,怀里抱着尚未成形连着脐带的胎儿,滴着水走到他床前,混浊的白眼死死地盯着他,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渗人的喀喀声。林羌吓得从梦中惊醒,正以为是梦松了口气时,却发现了床前那滩水渍,瞬间汗毛倒立。
他睡也睡不着了,便叫来郑直,让他赶紧寻个能做法事的道长或者和尚,超度那女子的亡魂。郑直领了命就直接奔县城旁的梓竹村去了。
“所以这就是你大清早搅我清梦的理由?”李微言披着外衣,看了眼站在竹庐前一脸正直相的郑直,又抬头看了眼天空,东边才刚刚露出点鱼肚白,西边的天际还挂着好几颗不愿意下班的星星。
郑直点了点头。“嗯。”
这个呆子是没有什么正常人际社会的交流常识吗?谁会在太阳还没出之前就上门求办事的啊!“郑捕头你不是之前还说我是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吗?”李微言带着点起床气刺道。
“这……当时你把面粉丸子当灵丹妙药卖,在下当然要戳穿你,只是一码归一码,你确有本事。”他是见识过李微言将一整个乱葬岗的游魂轻轻松松镇压超度过的,当时他就很震惊有这种本事的人干嘛卖假丹药骗钱。
“呃……行吧……但是我得先回去补个觉才有精神干活。”
“好。”郑直话音刚落,大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李微言打了个哈欠回到屋里,竹山也醒了,问她发生了何事。“没啥大事,睡醒再说。”说完她便一头钻进竹山怀里继续呼呼大睡起来。等到她再起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当她慢悠悠地穿好衣服梳好头,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图景:两个男人笔直地坐在石桌边,石桌上两杯茶正飘着水汽。竹山沉默地品着茶,低眉深目,水汽氤氲,显得一双绿眸也水波盈盈,郑直身着劲装,腰间挎了一把长横刀,端坐在桌旁,一副军旅气派。两人沉默地坐着,也不交谈。
“你醒了?”两人同时看向她,搞得原本慵懒松弛的李微言不自觉地把腰背挺直了。
“啊……嗯……啊这郑捕头你怎么还在啊……”总不能是在院门外站到现在吧?李微言走到石桌前,觉得口渴,顺手就拿走了竹山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竹山空悬着手,无奈地轻摇了一下头。“郑大人好歹是江林县的捕头,你就让人家在院门口干站两个时辰?”
“无妨,毕竟是在下有事相求,等一会也是应当的,多亏了竹先生,在下等待之余还能喝到这样一杯好茶。”郑直神情中并无不悦,浓眉横卧,目若朗星,颇有几分正气。
林羌是个楞头青,连带着手下的捕快也是楞头青。李微言腹诽。
“郑捕头也不必如此……我知道县衙何处,吃完早饭自会前去的。”
郑直点头,但是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竹山见状便邀请他一同吃了早饭。
竹山在外人面前是个沉默寡言的,郑直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两个闷葫芦凑一块听不到一声响来,埋头安静地吃饭。李微言觉得该说点什么缓解沉默的气氛。于是她就想问些案子的详细情况,当郑直讲到浮尸时,竹山更沉默了……
“可以了,停,吃完再说吧。”
早饭后,跟竹山打完招呼,二人就动身往县城去了。路上郑直详细地将案情和最近镇中的异常告知李微言,而至于林县令为什么突然让他找人来做法事他也不大清楚。
李微言听完心中也有了个大概。赶路到达府衙时已是晌午,李微言随着郑直到了后堂,还未进后堂,却见着四个身穿束腰浅蓝锦袍的身影,两男两女,身形体态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并非红尘中人。估计是哪家仙门的弟子
四人的锦袍虽细节有所不同,但皆是同一个制式,从布纹光泽也能看出材质并非凡品,束发的发冠不是银冠便是玉冠,连腰间配剑的剑鞘都多多少少雕金镶玉,其中最小的女子还搭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披帛,若是寻常人见了一定会以为是仙女下凡了。
一入堂中,那四人中长相贵气的男子就开始挑着眉用余光打量她,其他三人还在同林县令攀谈而直接无视了李微言。
“林大人所言我们都清楚了,此事尽管交给在下,在下的几位师弟师妹虽是第一次下山修行,却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定不会让林大人失望。”四人中左前方的女修士似乎是四人里最长的,看起来很年轻,也算得上是好看的那种女子。
“仙长言重了。”
李微言走近才发现这四个年轻人长得都很标致,刚刚斜眼打量她的那个男子,一看眉眼便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他身旁那个披着流彩锦帛的小姑娘更是生得灵巧可爱,一双明眸楚楚动人,发髻上插着银步摇更显灵动,就是队末那个看起来有些楞楞的少年,褐色杏眼里也是亮堂堂的。啧,就是都没有阿竹好看。
郑直近前禀报,已找来了做法事的方士。
这时另外三人这才看向李微言,李微言与这几位比起来确实是太过平平无奇了,首先长得就很普通,细短眉毛,粗布衣裳外披着一件在两臂处绣有太极图的旧短袍,腰上没有什么镶金缀玉的腰带,只用一条旧红绸子系起来还挂着个不知道存了些什么东西的补丁口袋。
林县令见李微言赶来,有些不好意思。“李方士,这几位…”
“林大人不必多言。”李微言打断了他的话。“有这几位仙友在,怕是没有在下什么事了。”可惜白跑了这一趟,还是行头不够唬人,生意被白白抢了。
“看来江湖骗子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嘛。”那个贵气男子阴阳怪气道。
现在这些仙门的弟子真是越来越没礼貌了。李微言不禁蹙眉。
“秋贤,不可无礼。”为首的女修轻喝了句,看似是斥责了师弟的无礼,但实际上也并没有向李微言表现出什么歉意。她也不喜欢这个方士的眼神,自此下山以来,见到他们的凡人没有一个不是惊讶崇拜的,只有这个方士,看他们便如同看菜场的白菜一样寻常,甚至没有多看他们几眼,只是随便打量了一下就看向林县令了。
李微言觉得自讨没趣,耸了耸肩,同林羌拱手作揖便告退了。她在人间第一讨厌跟皇室打交道第二讨厌跟仙门打交道。
刚走出府衙大门,郑直便快步追上来,李微言没好气地问郑捕头还有什么指教,却见郑直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递给她。“郑捕头这是何意?”
“在下……还是希望能由你来超度那个女子。”
“为何?她难道是你什么亲戚吗?况且府衙里还有几位仙长已经接了此事,你又何必来找我呢?”
“那个女子跟在下非亲非故,在下只是觉得,她死得那样不明不白,到死连姓名都没留下,如今化作怨鬼必有冤情,只恨我凡夫俗子没有能力替她查清真相。”郑直的神情有些失落懊悔,随后又坚定地看向她:“我不清楚那几位仙长是否真有真才实学,可我确定你一定能救她而不是再杀她一次。”
“啧……”李微言向来对这种人没辙。“你居然想救一个素不相识的死人……郑大人,您也真够怪的了。”言罢她打开那包银子,只取了一小锭,剩下的丢回给郑直。
“那这次就收你一个友情价,郑捕头你一年的工食银也不过二十两,剩下的钱你还是自个留着吧。”
这世上总是有蠢人,为素不相识之人的苦难而懊悔执着的蠢人。
还好这世上还有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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