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八咫那小子不知又去了哪里作死,回来时灰头土脸,身上到处是肉眼可见的没来得及处理的伤口,有深有浅。伤口对八咫来说不算什么,八咫不认为身上有伤口会妨碍什么,反正现在的他,已经迟差不多臭名昭著了。

    他回来时仍然笑嘻嘻的,高兴得可以尾巴翘天上,不过没人觉得他的笑容散发阳光与可亲,反而让人看了汗毛竖起,就像他上午离开时的无害笑容一样让天崖三风剑派的众人感觉不适。

    也不知道八咫为什么那么开心,众人凭往日直觉断定定是没有什么好事。八咫往常都是阴沉着一张稚嫩的脸,露出笑容时不是闯祸了,就是闯祸了,少有小时候那样单纯的开怀大笑,不带有任何仇恨与痛苦。

    八咫没有心思与王十一多待,也不愿与她多说话,回来就先去拜见了王十一,之后就一溜烟没影了,走之时也并没有与王十一说要跑哪里去。

    王十一想要为他处理伤口来着,虽然八咫不愿意自己再碰他或是让自己见到他受伤的样子,但是那样子,脸上多是像是刀刃造成的伤口是无法隐藏的。

    伤口不深,也不长,但是许多细小,纵横遍布,脸上又沾了许多泥尘与烟灰,不知她是去哪里钻人家烟囱去了,使他灰头土脸。脸上那些伤口,起码涂些药膏也好,她是如此想的。

    谁知王十一才转身在自己的房间里寻找常备的药物,拿着药物嘴上埋怨着八咫总是这般让她不省心时,再回头一看,八咫那孩子早就不见人影了。

    手里拿的瓶瓶罐罐放在桌上,王十一顺势坐下,眉宇间阴云连绵,她看向敞开的门通往的外面的世界,门外涌进无数的风。

    她忆起八咫小时候,与现在的八咫做对比,她眸色暗了暗,心中暗自感慨八咫长高了啊,用手支着头,她盘算着接下来有可能面临的上门的告状。

    一个人待了许久,而后王十一才起身,揣着几瓶疗效最好的带香的药出去寻突然就跑开的八咫,她去问了其他弟子,得知八咫拜见她之后迅速遁走,怀中还有一样盖着黑布却依旧发着光的不知何物。

    王十一听见弟子说的时,有些担忧,怎么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却偏偏做得又如此高调呢?青天白日用黑布挡着……王十一面色如常,心里在叹气,只听弟子又说:“他那东西是打外面回来之后就一直抱着的,他去拜见师姐的时候,师姐没有看见吗?”

    王十一摇摇头,由此徒弟们纷纷猜测说:“定是他怕师姐罚他,或是收了他那不知道什么玩意儿,便先去藏好,再去拜见的师姐。”

    弟子们猜想那东西不是好东西,不然八咫不会如此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

    “或许是他不知道哪里抓回来的凶兽!”这话被好几个人附和。

    “要是那是凶兽,八咫怎会不向你们炫耀一番?”王十一摇摇头道。

    此言一出,弟子们嘘言。

    至于这件事情,当时多数弟子都看见八咫回来,但没人拦他问他,他便这样光明正大,大摇大摆怀中揣着东西回来了。

    那东西除了用一层黑布遮挡,也没其他不妥。只是弟子们一向躲八咫如躲瘟神般,心中半是好奇半是害怕的,只看着八咫像一阵风卷过他们面前。

    回神后怕他带了什么危险的东西回来,一会儿其他门派的人又将将找来算账,急得团团转时想到去找王十一说这件事,但是没想到八咫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王十一在他们意料之外。

    明明没见到八咫怀中东西,只是又是凭往日经验,直觉觉得八咫带回来的表示什么好东西,就把八咫怀中事物说得危险无比,让替八咫收拾烂摊子早已经得心应手的王十一还是一如既往无奈地扶额,头疼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王十一稍稍安抚纷纷来报告的越来越多的弟子,用摇音铃在门派上下嘱咐下去若是见到八咫之后定要向自己报告。

    远在天穹峰上的昭师道人,是王十一的师父,天崖风第八十代掌门。

    天穹峰北峰山顶落雪,她居侧边一座比北峰矮上许多的载有一棵一旦开花便是盛景的蓝花楹的山上,由北峰吹来的云雾常年笼罩这里,阳光难进,有些阴冷。昭师不知为何选址在这里修建居处,好好的掌门殿不住,偏是要来这里自己建起草屋住下。

    弟子们都想不通,就猜测也许是有关前尘事的,可是在这里,比她年轻的,没人知道她的前尘往事。她所居住的草屋修建在阴暗处,简陋干净,这处于阴凉处的草屋就如昭师本人一样,冷面冷心,而唯一能够接受阳光沐浴的,就是那一棵茁壮的蓝花楹。

    就算居住于离天崖风中心最远的天穹峰,昭师依旧消息灵通。她很快知道八咫又闯了祸,心中对八咫的厌恶又增了一分。只是昭师向来不喜欢八咫,这厌恶或多或少于八咫没有在意,于昭师自己也不过连带添着对自己的徒弟王十一多了几分怨恼。

    早就叫她把放了那个野性未去的小崽子,偏是不听!如果不是王十一实在优秀,是天崖风那么多年来的希望,昭师也许早就把王十一逐出师门,再去寻另外有天赋的人做继承人了。

    但是很可惜,不会再有像王十一那样天生是吃剑修这碗饭的愿意进入逐渐没落的天崖风的人了。

    在后山,王十一找到了躲在假山背后的八咫。

    她忽然出声叫了一声八咫,八咫惊慌失措收好摆在面前的东西,起身转过来时犹惊魂未定,王十一和刺秦站在一起皆含笑看着他,这让他更加心虚。

    “我什么都没做!”八咫紧张得先开口澄清。

    “我还什么都没有问呢。”王十一说,她嘴角带笑朝八咫走去,绕到吓到不敢乱动的八咫背后,看见地上铺着一块黑布,上面一颗紫黑色的拳头大的外表长者鳞片的蛋,还有同在黑布上的沾血的匕首。

    王十一瞥向八咫,见他捂着手遮掩着什么,心中有一种猜测,蹲下来查看那颗奇怪的蛋,而后看见那颗蛋的鳞片翕动,似是在吮吸什么东西。

    结合这些东西看来,王十一脸色一白,站起身严厉的看向八咫,八咫咬唇,眼神飘向一边无人处,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

    “这东西你哪里来的?”王十一厉声质问八咫。

    不料八咫打死也不说,无法从他嘴里撬出只言片语,王十一怒道:“既然如此,这东西我便没收了!它要是被查出有什么害处,我便亲自动手罚你!”

    听到这用他的血辛辛苦苦喂出来的东西要被没收,八咫不知怎的一下子强硬起来,梗着脖子,生气地说:“我不信你会罚我!那东西是我的!你凭什么收?我好不容易有个念想,你却要夺去吗?”

    说到此处,八咫眼泛泪光,他这是要打感情牌了,王十一向来心软,听不得这些,一时有些犹豫。

    这时刺秦站出来,去安慰一边委屈抹泪的八咫,他挡住八咫的视线,然后朝王十一使眼色,王十一便顺势将地上东西一卷,说:“天崖风不许来历不明的东西进来,你这东西是否有害尚未可知,要是安全,我会还你。”

    “不行!”八咫抗议,推开刺秦挡在将要离开的王十一面前。

    “那你能保证它安全吗?”王十一看着八咫蕴着泪水的眼睛问他,这一问让八咫噎住,他逐渐没了底气,垂下眼睛。

    他的无言让王十一失望,沉默许久,他伸手想要拉王十一的衣角,王十一躲开,王十一的动作让八咫更加受伤,他看着对他板着一张脸的王十一,他的师父,他听见她说:“小鸦,不要再闹了。”

    她的声音充满疲惫,“这种可能会闹人命的东西,我不能坐视不理。”

    “可是……”后面的话八咫说不出口了,他否认不了他最初带这东西回来的第一目的就是想要利用它伤天崖风的人然后逃离这个鬼地方,回到他该待的地方去。他否认不了这个带有恶毒意味的想法。

    可是他真的,真的想要回家。置身于这个和他格格不入的地方,身边都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人们身边,他每天做噩梦,寝食难安。他很害怕,很害怕。

    心里的良知堵住他将要开口辩解他肮脏目的的喉咙,他很难受,眼泪控制不住的流。刺秦陪在他身边,安慰他,而王十一,他的师父,拿着他想用来干坏事的东西离开了。

    王十一才从八咫手中得了不知道什么用处是否好坏的蛋,正待去验物堂检验一番,还未到验物堂所在的天河峰,就听见昭师的传音。传音内容是让王十一带着八咫带回来的东西去见她。

    那么快就知道了吗?王十一本来是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昭师的,因为昭师知道这事的话,不会那么好解决,掌门相传,王十一不得违抗,只得调转方向前往天穹峰。

    昭师住的地方素净清冷,没什么花花绿绿的杂物东西,院子除了王十一幼时在这里见过的一棵蓝楹树也不曾种过什么,而今蓝楹树开得一树繁花,远远看着,心中一片欢喜。

    王十一来时,见昭师抱着一只白色波斯猫站在蓝楹树下抬头看着这一树繁花出了神,北峰的云雾又来到这里,烟雾缭绕在这狭小的空间,终年不见阳光的这里透着凉意。王十一不忍打扰这安静到过分美丽的画面,小声地喊了一声师父。

    昭师听了,回了神,那像是从远方收束回来的目光聚焦在王十一身上,王十一行了礼,说:“师父,我已将东西拿了来。”

    昭师嗯了一声,十分冷淡,眉峰浸有冷意,她最后再看了一眼蓝花楹树,然后先行,对在后面的王十一道:“进屋说。”于是王十一跟在后面,二人任由这庭中唯一花树独自灿烂。

    八咫是王十一的徒弟,娇滴滴的少爷脾气,当年是由梁幼七亲自送上天崖风来,生性顽劣了些。

    昭师不喜他,打他第一次上天崖风时便不喜欢。因为这份不喜实在过于强烈,所以八咫心中也门清。

    多少八咫还是想要知道昭师不喜他的原因,便问过、王十一原因,王十一看样子十分为难,不知道说什么借口才好说服当时年幼的八咫,就说起自己幼年的事,说幼时自己也总是得昭师如此对待,让八咫放宽心便好了。

    “你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可是只要这世上还有喜欢你的人,你又为什么要一直执着于讨厌你的人呢?如果总是想着这些不好的事,会一直不开心,会生病的。”当年的王十一如是说。

    年幼的八咫懵懵懂懂,还是在意,他想不明白那么多人都喜欢的乖巧懂事的他,竟然会有人不喜欢。难道是因为自己当初是由阿七师父送上来的?

    可是现在,长大的八咫不会再在意昭师这种人的想法了,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昭师履行她那一次次气急败坏时说出口的把八咫逐出天崖风的话。

    因为那些幼年时承受的血腥记忆一日日撕裂他的神经,他要承担的,要面对的,不该是在天崖风上当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少爷”,被王十一永远护在身后长不大的小鸡仔。

    他承认自己没有勇气,没有能力,饶是如此,他更不想在这个地方听着自己的故乡传来的各种令人哀痛的消息无能为力。这种痛苦是无法想象的。

    那时候得知真相的八咫像一只愤怒的红眼小兽,露出自己的才长开的小獠牙警惕,张开了自己全身的刺想要保护自己,八咫一面恨她们为何欺瞒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却还是对自己那么好,另一面又恨自己无能为力,这些年来学东西也不认真,只一心想着玩,仗着有宠爱自己的两个师父便无法无天。

    虽然梁幼七总说自己记性好,学习东西快,但现在的他还是能力不够,无法为父母报仇。

    王十一去拜见昭师了,王十一一走,八咫立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像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耍赖,刺琴看着他,知道他并不是这样,他就是单纯的觉得难过了,就哭了。

    这些年王十一和八咫这一对师徒明里暗里斗智斗勇,八咫一直想要离开天崖风,可是王十一一直不肯答应,这样揪扯几十年,还是扯不出来一个结果。

    刺秦摸了一下全身上下,然后好不容易摸出一颗糖,然后蹲下来递给八咫:“果珍堂家山梅味的糖,吃不吃?”

    山梅味的糖是八咫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糖之一。

    “刺秦师伯,我不是小孩子!”抬起头,八咫用红彤彤、含泪的眼睛瞪着刺秦,他脸色还挂着泪痕,十分狼狈,刺秦挑眉,并不说话,反倒颠了颠手里那条独立油纸包裹的糖。

    八咫盯着那条横在刺秦手心的比毛毛虫还大一倍的糖咽口水,他抬眼看了刺秦,然后哼了一声,擦干眼泪,从刺秦手里急速拿过糖条,拆开包装恶狠狠咬了极大一口。

    “那个蛋你从哪里来的?”刺秦问。

    “刺秦师伯,别想套我话。我是不会说的,你要是没事,就走吧,但我估计你并不是没事,你天宝峰锻剑堂都要炸了吧。”

    “你小子。”刺秦食指指吃人不嘴短拿人不手软的已经学精明的八咫,气笑了,“若不是担心你又再犯什么事,我会把锻剑堂的事务搁下陪你师父找你?方才你哭时,门内弟子在通讯阵内说你师父在离开后山前往验物堂途中被掌门叫去了,你最好祈祷你的东西没有什么问题,不然你又要被刑事堂那帮看不惯你的人鞭打几十下。”

    “他们可是摩拳擦掌等着你躺上他们刑事堂的架子很久了,前面好几次他们都没打成你,这次事情要是大的话,你师父也保不了你。说是几下就几下,再没有打三下就把你带回去的说法。”

    二人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着石头假山。八咫嚼着有韧劲的糖条,看见一边招摇的鲜花,直接伸手把花摘下戴在头上,他弯腰前胸靠在膝上,遮掩住表情,他直接吞下没有消融的还剩一点的糖,而后不看刺秦,而是看着地上的青草说:“刺秦师伯,我想离开天崖风。”

    “我不适合这里,我……”

    还没有说完,刺秦就打了一记八咫的头,八咫生气的抬头,说:“师伯,你打我做什么!”

    他酝酿的气氛全被破坏了!

    “你现在有能力在天崖风之外的世界自保吗?”刺秦也发怒,横眉不悦看着八咫,“你连比你小两辈的后辈都打不赢,你出了天崖风,你拿什么去保护自己?你现在整日里都只想着怎样离开天崖风,但是你想过离开天崖风之后你会怎样吗?你规划过吗?如果你仅仅只是靠一些冲动和愚蠢的念头就想在现在这个残忍的世界生活,那你会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做到。

    现在的你出去外面,就是其他修士砧板上的鱼,别人用来狩猎的野味!”

    “你就只会做些蠢事来达到自己没有规划的未来。”

    刺秦头一次对他说那么重的话,八咫愣愣看着刺秦气冲冲站起身丢给他几瓶药然后御剑离开,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拿着半条还没有吃完的糖条傻愣愣,不知该如何是好,出神了许久,过后他抬头看周围,除他之外,空无一人,这里又复寂静,他听见自己黏重的呼吸声,把落在脚边的药瓶捡起来,他看了瓶身上面粘贴的纸上字,都是王十一写的。

    他眼眶复又湿润,极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他把药放好。

    他有些无法从现在低迷的情绪里走出来,心烦意乱。他把糖条全都塞进嘴里,鼓起腮帮用力嚼着极粘牙的糖,嚼了很久,嚼到糖条全都黏在下牙牙槽处他无论怎么用舌头顶都顶不出来。

    本来心就有怨气的他被这糖惹得气急败坏,用手把糖从牙槽中扣了出来,戴在头上的花随着他的动作跌落在地上,他看着那朵较弱漂亮的小花,而后不由自主眼神便开始涣散,思绪也不知飘向了哪里,回过神来,他低下头很苦恼的揉乱自己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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