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郎中捋着花白胡须,提点找不着北的柴谨:“徒儿,为师第一日就教过你,医者镇定自若,临危不惧亦不乱,无当山崩而面不改色。”
柴谨捂着脑袋,饱含热泪:“是,徒儿记住了。”
胡郎中继续慢悠悠地扎小刀:“瞧梅小稳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柴谨的手从脑袋上移到胸口,躺平任嘲:“徒儿记住了。”
从震惊中缓过来的梅妍,觉得自己像乱入了鹤群的芦花鸡,视线从马川、胡郎中和花落身上逐一扫过,忽然就笑了,认呗,还能怎么办呢?
花落望着失态的柴谨,视线落在始终淡然的梅妍身上:“梅小稳婆,你……不怕么?”
梅妍双手一摊:“花落姑娘,我只是一名稳婆,整日奔忙只为好好生活,不惹事也不怕事。我去看看刀氏,你们……您们慢慢聊。”说完,径直走开,脚步没有半点停顿。
胡郎中的寿眉一动,眼中更多赞许:“徒儿,去看刀氏。”
柴谨灰溜溜地跟上,今晚做梦肯定全是胡郎中,哦不,胡太医的说教,左一句“看看梅小稳婆,”,右一句“梅小稳婆为何能做到?”想到这里,瞬间情绪低落。
胡郎中出言提醒:“医者行正方圆,徒儿,你走路怎么能驼背?”
柴谨挺直腰板,走出了视死如归的步伐,刀氏病情危重,晚上多半没得睡了,嗯,挺好。
胡郎中捋着胡须,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与平日的慈祥温和判若两人:“花落姑娘,当时的县令是个酒糊涂,迫于乡绅富户的威压之势,当时的仵作也姓马只可惜人微言轻,提出花叶并非妖邪,无人理睬……杖责二十,以防妖邪逃跑,就是那时所谓的旧例。”
花落捏着扇柄的指节隐隐发白,呼吸急促许多:“什么样的杖责?”
胡郎中重重叹气,嘴唇动了几下,没能发出声音,最后清了清嗓子:
“升堂没有预告,老夫出诊前,把花叶的诊病记录交给仵作马平,注明疑被无名草药引起皮肤异样,仵作也同意表示会据理力争。”
“老夫出诊归来,刚好见到差役们押着囚车从县衙侧门离开,向城外的火刑地去了,当时老夫还奇怪,什么样的恶囚要用到火刑?”
“三日后才知道是花叶,越想越不安,就去找仵作马平,约好晚上到老夫家里喝一盅。”
“但他没来我家,第二日一早我就出诊去了,三日后才回到清远,去县衙找他,捕头差役说他三日没去县衙了。老夫找到马平家里,家中无人,东西都在。”
“马平在清远孤身一人,只偶尔与老夫闲聊喝酒,他不在……”胡郎中再也说不下去了,马平忽然失踪,没有至亲报官,他说破嘴,县衙上下也不当一回事。
县衙很快另招杵作,马平这个人仿佛从未在清远出现过,就连最热闹的吴瓜书场也没人提起他,自然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尽职尽责的。
花落的呼吸更加急促,陡然提高嗓音盯紧胡郎中:“什么样的杖责?!”
“老夫只远远看了一眼,勉强能看到身影,但血腥味儿迎面扑来,浓得呛人,”胡郎中,“依老夫多年刀针科的经验,寸骨寸断。”
“呲啦!”花落手中的团扇一撕为二,波光流转的明眸布满血丝,整个人不易察觉地颤抖。
马川闭上眼睛又睁开:“胡郎中,可有其他人证?”
胡郎中摇头叹气:“老夫曾多次暗中打听,但差役们闭口不提,没多久县令调离,差役们带走的,远调的,一个不剩。前三桩妖邪案都是如此。”
花落咬牙切齿地开口:“司马公子,您不说点什么?”
“花落姑娘不愧是国都城的传奇花魁,司马佩服,”马川低头,“但是大邺律令讲究人证物证。”
花落手中的团扇砸向马川,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川不躲不闪硬挨,眉骨被斜划了一长条,渗着点点血珠,仍然面无表情地跟上。
胡郎中长叹了一口气,笑起来清风霁月、像画中走出来的嫡仙似的少年花叶,在公堂上经历了什么样的绝望,又是怎样熬过刑亭的二十杖,被绑在火刑架时他是清醒的还是昏迷的?
除了马平仵作,县衙内外还有其他人替他说过一句话么?
当时的县令师爷捕头差役们,一点一点摧毁他时,心中可曾有半点不忍?他们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梦到花叶?
所有的一切都湮灭在时间里,现在的清远县没人谈论,更没人提起。
胡郎中眯起眼睛,在心里怒骂石涧,以他当时的名望,存心硬保一定能保住,但他没有……就这样还为人师表?还谈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缓缓抬头活动一下日渐僵硬的颈项,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朗朗乾坤,有司马玉川,有莫石坚,有梅妍和花落这群豁出去的人,花叶还有机会昭雪么?
如果连他们最终都是蜉蚁撼树,那大邺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胡郎中拄着拐杖,努力挺直腰背,瞥见刺眼的阳光被云朵遮蔽,内心却豁然开朗,如果蜉蚁足够多,不止能撼树,还能把树干都啃断。
反正他也只剩一把老骨头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嗯,他不仅豁得出去,还要护着这些小的。
……
梅妍在屋子里照看刀氏,柴谨抓紧时间又去熬了一副药。
即使退热了,刀氏仍然没法说话,汤药都是用麦杆当吸管勉强喝下去的,胖大厨按照食单送来了肉末蛋羹,刀氏偏要与孩子们一起吃。
“阿娘吃和哥哥吃。”小女儿瘪着嘴,眼泪汪汪。
“阿娘和妹妹吃,我不饿。”哥哥努力扮大人。
刀氏极缓慢地吃了一些,把碗推给两个孩子,示意自己吃饱了。
一碗肉末蛋羹母子三人推来让去的场景,看得梅妍和柴谨鼻子发酸,两人不约而同移开视线,没多久,就听到花落跺着脚走进来。
脸上带血的马川走到梅妍跟前,指了指额角的血痕。
梅妍有些傻眼,这一路走来连根树枝都没有,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柴谨吓了一大跳:“司马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马川一言不发,脸绷得很紧。
“坐下。”梅妍比马川矮这么多,只能让他坐下,她才够得着啊,唉,小短腿的无奈。
马川依言坐下,梅妍很快处理完毕。
“梅小稳婆,你不担心……马仵作么?”花落浑身冒着凉气,阴森森地问。
梅妍当然知道花落现在的心情,不假思索地回答:“掌柜的,我觉得担心自己比较合适。”时刻提醒自己是鹤群里的芦花鸡这个残酷的事实。
花落没有言语,阴郁的眼神稍稍缓和,只是偶尔扎马川一下。
胡郎中进屋,寿眉微颤,看了一眼马川眉骨的伤痕,仍是慢悠悠地开口:“冤有头,债有主,何必殃及无辜?”
花落缓缓低头,又从宽袖里取出一把团扇,若无其事地轻轻摇。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就连刀氏的儿女都不带一点响动。
梅妍感觉到了暗流涌动的怪异气氛,但因为今日份冲击太大,实在懒得搭理,任由屋子越来越安静,气氛凝重得能掉渣。
正在这时,雷捕头的大嗓门在屋外响起:“马仵作,梅小稳婆,莫大人有请。”
梅妍不明所以地站起身,和马川离开屋子,跟着雷捕头七弯十八绕地到了刑亭,更意外的是,里面只有莫石坚和杨稳婆两人。
杨稳婆狼狈极了,头发散乱得像杂草,脸上泪痕鼻涕印儿什么都有,看到梅妍和马川进刑亭,吓得整个人恨不得缩起来。
“见过莫大人。”梅妍自认已经没什么可以吓到自己了,语气格外淡然。
“见过莫大……”马川的话音未落,就双手接住了一卷纸页,打开后用最快的速度翻完,又交到梅妍手里,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她。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意外卷进这里面的,哪怕刚开始是他有意为之,现在却希望她只做稳婆,不要做查验稳婆该多好。
公审开始前,梅妍就独自面对了这么多事情,要不是雷捕头和差役们想得周到,只怕她早就被人抓走了。
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她,没有万一,没有可能!
梅妍一目十行地看完,压抑了大半天的怒火蹭地蹿起,手中的纸页砸到杨稳婆脸上:“杨稳婆,我还是那句话,既然都是稳婆,我们就在接生上见真章。”
“如果我婆婆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救死不能。”
莫石坚和马川面面相觑,这样说话的梅妍令人觉得陌生而阴森,与平日里温暖阳光的感觉完全不同,仿佛是自己的错觉,可耳朵却真真确确地听到了。
梅妍回头见到僵硬的两人,勉强挤出一点笑意,眼神却极为阴冷:“杨稳婆,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不惜以身试法也要除掉我?”
“一个查验稳婆的身份?还是十两纹银的报酬?”
杨稳婆被梅妍盯得大气都不敢叹,在她骇人的眼神里节节败退,小声回答:“二十两纹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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