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郎中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修葺秋草巷？”
刘莲点头。
柴谨被问得汗涔涔的，以为自己在劫难逃。
胡郎中闭着眼睛坐了良久，拄起拐杖独自出门，留下一句话：“珠儿的身体在恢复，今日的药方暂不调整，医馆挂闭馆牌。”
最怕空气忽然安静。
珠儿看向刘莲，刘莲又看向柴谨，柴谨一脸懵。
发生了什么？
柴谨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急忙赶到医馆，劝走病患后挂了闭馆牌，又颠颠地去挑选下午煎制的药材，去库房时才发现，胡郎中独自坐在医馆后门外的银杏树下发呆。
最近每日都被胡郎中说，实在是怕了，柴谨不敢打扰，悄悄去煎药。
……
时间倒退一些，梅妍刚在县衙侧门处下马，就看到马川和雷捕头两人在院门内侧说着什么。
“梅小稳婆来了！”雷捕头像欢乐大熊一样迎出来，“太好了！”
“雷捕头，早呀，”梅妍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不太理解雷捕头的欢迎，“昨夜没睡好么？眼睛这么红。”
雷捕头也不能说自己被莫县令折腾了一整夜，只是用力点头。
马川在梅妍经过时微一点头，意思很隐诲，自己小心。
梅妍连脚步都没停顿，打过招呼就直奔内院，奇怪的是，平日随处可见的差役们忽然消失了一般，院子里安静极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么薄的帐本竟然三处漏错，眼睛用来叹气的？”莫石坚的声音从帐房里传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压。
“小的现在就改！”
梅妍立刻明白，打算以最快的速度从帐房旁边经过，然而还是不够快——
“梅小稳婆！”莫石坚的人和声音几乎同时出现在梅妍面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梅妍立刻行礼：“莫大人，民女正要去看望莫夫人。”
“昨日傍晚为何没来？”莫石坚不止嘴上一大圈火疱，因为修葺秋草巷的花销不小，更是着急上火，昨夜还被马川给噎到了，整个人就是一座移动的活火山。
梅妍应答自如：“莫夫人嘱咐的。”
“那今日你怎么就来了？”莫石坚川字眉头，眼神凶狠。
梅妍努力无视大臭脸：“莫夫人好不容易被民女逗乐了，但是一晚之后就变得病恹恹的，身体在好转，精神却在变差，长此下去，心病会显出病症来。民女不放心，所以来瞧瞧。”
“心病？”莫石坚立刻想到了什么，打量梅妍片刻，翻来覆去地纠结许久，语气缓和了一些，“楞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大人。”梅妍行礼后溜得飞快。
刚到回廊下，夏喜已经等在廊口，热情招呼道：“梅小稳婆来了。”
梅妍先和夏喜一起看了分泌物，然后才去卧房见莫夫人。
夏喜跟了一路，欲言又止。
梅妍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察言观色是保命技能，看夏喜的样子，哪怕她一言不发，也知道莫夫人的状态肯定不好。
进了卧房，莫夫人靠坐在床头，像一棵正在失去生命力的鲜花，肉眼可见地越发憔悴。
梅妍招呼道：“莫夫人，早安。今早进了什么？可有胃口？您的身子在恢复，精神却越来越差……”
莫夫人微一颌首，勉强挤出笑容：“有劳了。”
梅妍迅速分析一番，莫夫人是难得真正温柔的女子，对夏喜和其他下人赏罚分明，从不迁怒，行事有度。与以往遇到的官夫人、富户夫人很不一样，是那种教养刻在骨子里的真正的官家女子。
所以，莫夫人身体有恙，夏喜真心着急烦忧，梅妍完全可以感觉得出来。
思来想去，梅妍斟酌着开口：“莫夫人，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莫夫人很勉强地抬起眼。
梅妍疯狂在边缘反复拭探：“您的心病很重，长时间这样下去，身体会出问题。”
莫夫人的眼神很黯淡：“那又如何？”
“心病需要心来医，”梅妍小心翼翼地说，“您还是见一下莫大人吧？”
莫夫人的嘴角一弯，眼神变冷：“见他做什么？凭空生更多气么？”
“……”梅妍转了一下眼睛。
莫夫人轻轻摇头：“梅小稳婆，你的眼睛太大，骨噜噜打转的样子，看起来很狡猾。”
梅妍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捂着嘴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莫夫人，民女很为难呀，您的身体不见好转，莫大人就着急上火，一嘴的火疱，然后呢，县衙其他人就变成城门外池子里的鱼……”
“真的，民女每次来，莫大人的眼神渗人得很。不仅如此，半夜我骑马回秋草巷，看到马仵作边走边困，撞了树被一颗青梅砸了头……”
“刚才民女进来的时候，马仵作和雷捕头站在县衙侧门那儿，内院空荡荡的……帐房先生被莫大人吼得抱头鼠蹿……”
“鱼儿做错了什么呢？”梅妍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气。
莫夫人实在太喜欢梅妍了，真心诚意劝解的她，每次努力逗乐的她，美而不自知的她，疲态明显却认真仔细的她……她走进卧房时像投进阴影里的一束光。
太令人难忘，也太让人舒服了。
莫夫人也真心实意地叹气：“两家觉得我无所出，希望我给莫大人纳妾，早日有后。”
啊这……梅妍虽然猜到了，但怎么也没想到莫夫人会说出来。
“夏喜，你说我该怎么办？”
夏喜吓得低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梅小稳婆，你说呢？”莫夫人似笑非笑得看向梅妍。
梅妍回答得特别直白：“回莫夫人的话，民女不知道，毕竟，民女此生也不会有夫人您这样的烦恼。”
莫夫人一怔，喃喃自问：“怎么办？”
梅妍实话实说：“当然，如果我有一日嫁人为妻，遇到这些，我就直接问丈夫，把事情丢给他就完了。夫妻同林鸟，风暴雨露一起担。”
莫夫人摇头：“你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梅妍也摇头：“确实有许多夫妻是这样，可他们并没有真心。如果我真心爱慕自己的丈夫，如果他用同样的真心回报我，对我们而言什么难关都能度过。”
“我会问自己，他不在身边会想念吗？高兴不高兴的事情会急着和他分享吗？我或他伤痛生病的时候，都会陪在身边吗？”
莫夫人的手不自觉地把薄被边缘捏出了深深的褶儿：“如果不能呢？”
梅妍不假思索地回答：“试着相信他，把问题扔给他，看他怎么做呀？在我心里，好男人是不舍得心爱的人哭泣。”
莫夫人吃惊不小：“梅小稳婆，你真的只有十八？”
梅妍佯装不好意思：“莫夫人，民女是老倒霉蛋儿，不经常开解自己，没法好好生活。”
莫夫人的心情转换了许多：“说说，怎么老倒霉蛋儿？”
梅妍嘿嘿一笑：“不要。”
“蹬鼻子上脸是么？”莫夫人佯装严肃。
梅妍忽然开口：“夏喜，夫人笑了，就是愿意见莫大人了。”
夏喜趁莫夫人楞神的时候，一溜烟跑出去。
“你！”莫夫人整个人绷紧了，脸色骤变，“大胆！”
“莫夫人，长痛不如短痛，更何况，您怎么知道一定是痛呢？”梅妍说完，溜得更快。
莫夫人第一次知道夏喜和莫石坚的脚步这么迅速，也是第一次见到莫石坚左手提官袍、右手扶官帽冲进卧房的样子，满嘴的火疱鲜红色，特别亮眼。
“夫人！”莫石坚欣喜若狂，“你终于肯见我了！”
莫夫人从枕头下取出两封信，毫不客气地丢过去。
莫石坚急忙打开看，一目十行地看完，直接把信丢到地上：“我不纳妾！”
“胡郎中和梅小稳婆都说了，就这是个劫数，养好身子就过去。”
“我不去烟花巷，你貌美又温柔的，怎么就不孕不育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就知道催催催！怀孕分娩这么大的事儿，又不是去铺子买布！”
“夫人，咱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还不信过我莫石坚？”
莫夫人语气越发地凉：“若我真的不孕呢？”
莫石坚一撸袖子：“莫家那么多子嗣，又不是要绝后了，不孕就不孕嘛。”
莫夫人的眼神里藏着期待：“若你家要休妻另娶呢？”
莫石坚叹一口气：“那就……我就说赈灾时被流民袭击受伤，我不行！”
莫夫人呆住了，好半晌没有说话，脑海里不断浮现梅妍说的话：“莫夫人，长痛不如短痛，更何况，您怎么知道一定是痛呢？”
莫石坚见夫人没有反应，以为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苍天在上，我莫石坚今生今世只有一位妻子……唔……”
莫夫人捂了夫君的嘴，眼中满是温柔。
……
而内院入口的廊下，被骂得很惨的差役们、雷捕头、帐房挤挤挨挨聚在一起，向回廊远处张望，不知道谁说了一声：“如果莫大人就此心情变好，我们是不是要好好谢谢梅小稳婆？”
“那必须的！”
“拿什么谢？”
“那要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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