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
柳轻对着信笺上的字,又在心头默诵了一遍,确认没有誊录错误,方才拿起来轻轻吹干墨迹——这些音节都是他一点一点记下来的,之所以要如此辛苦地记下,是因为他明白:婚期在即,成亲以后自己不可能保证每日都去听经。
所以,他要知道那丫头常常持诵的到底是什么经文,这样,在不能去听经的时候,他便可以自己诵念这经文。
他不懂梵文,自然无法辨识,但是,他想到了一个人——了事和尚。
柳轻将写有经文音节的信笺折好,提笔蘸墨,准备修书询问了事这篇经文出自何处。
不过写了个称呼,他便又停笔发怔:要怎么解释自己对一篇完全听不懂的经文竟然如此感兴趣,以至于不揣冒昧,千里传书,叨扰这位得道高僧?
犹豫半晌,他终于颓然搁笔,拿过折好的经笺欲待撕了,却又不舍,挣扎一刻,仍是找了个信封装起来,打算编好说辞再作道理。
天光放亮,又是新一日的开始,又离婚期近了一天。
洞房花烛,被谓之“小登科”,乃是一个男子除了金榜题名外,人生最风光得意之时,可柳轻却盼着那一天慢些来,再慢些来——最好永远都不要来!
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不是“她”的妻子,要怎样与一个自己视若亲妹的女子行夫妻之事。
理智告诉他一切都已无法回头,但,心底深处还有一丝侥幸的声音日日回荡:“你放心,只要还没进洞房,你有任何难处,说与我听,我自能安顿收场。”
柳轻自嘲地一笑,站起身来向外走——也许只有这可悲可笑的一丝幻想才能支撑着自己面对每一个无情逝去的日子。
正月十二,灯棚日。
柳轻走出房门,骤然停住身,他本来是该从院中小径往父母的合冢去敬晨香的,但是……他却不禁抬眸看向院门口:有一个人儿正从院外的岔路上快步走来,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深镌在心头的那一个!
怎么办?
他有些不知所措:昨天那丫头就来找过自己,今天又来,想必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柳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定下神,转身向着院门迎去。
碧空如洗,晴阳浅照。
阳光透过萧瑟的枝杈在幽静的岔路上画出如网般的图案。
两个身影相向而行,终于在这斑驳的网中相会。
“公子。”
江染霞浅行一礼。
她灰袍简素,笑靥疏朗,依稀还是那个活泼伶俐的小丫头,只是,那双澄澈如溪的水眸却已深邃幽暗,像极了自己日日黄昏凝望的那片沉郁冰海。
柳轻垂眸避开她的目光,还以一礼,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向公子辞行。”
“辞行?”
柳轻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江染霞努力保持着语声的平静道,“公子盛情邀请,我在此盘桓日久,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了。”
柳轻这才自恍惚中醒过神来——她要走了?!
这个认知如晴天霹雳般,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矜持自控,不及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疾声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江染霞勉强一笑道:“开春了嘛,踏青赏景,各处走走看看。”
柳轻心如刀绞,怔默无声——当初自己说过:“霞儿是我请到锦曦岛的贵客,上礼相待,来去自由,任何人都不可轻慢冒犯。”
“来去自由”是他自己说的,所以,此刻就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无法再出口。
半晌,他才勉强沉住气,低声道:“那你……何日启程?”
“今天就走了……”
“今天!?”
柳轻诧然失声。
江染霞避开他的目光道:“曲伯伯让船在码头等着呢。”
她强笑垂首道:“公子知道的,我这人就是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的,不要见怪……”
她竟然今天就走!
柳轻震愕之下心神大乱,失控地抬手抓住那丫头的双肩,语声粗嘎地道:“霞儿你不要这样!”
江染霞身子一震,缓缓抬头看向他。
接触到她的目光,柳轻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忙放开双手退后了半步,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涩声道:“你这样……无星会很难过的。”
是的,他不能说自己会很难过,因为他根本没有难过的资格!
江染霞低眉道:“不会的,我昨天已经跟他道过别了。”
她昨天已经跟曲晨道过别了?!
难道她昨天早上找自己就是来辞行的吗?
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勇气走出去相见!
如果自己昨天就知道她的去意,至少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想想如何把她留下!
柳轻悔痛交加,强自镇定心神,搜索枯肠,斟酌措辞,强笑道:“就快十五了,不如……过了元宵再走。”
江染霞垂头紧纠着一双小手儿,低声道:“不了,又是年又是节的……岛上还有很多事情要操办,就不打扰了。”
是啊!留下来又能如何呢?
难道要她看着自己成礼完婚吗?
柳轻默然呆立,无言以对。
江染霞放开纠拧了许久的小手儿,探入怀中,摸出一只素白莲花纹蜀锦荷包,双手捧着送上前道:“这个……物归原主。”
柳轻怅然望着素白如故的荷包——当初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给了她?他自己也说不清!就算第一次可以硬说是要赔她的剑,那后来呢?为什么借着装银子的机会又给了她?
他努力装作不在意地一笑道:“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留着用吧。”
江染霞低声道:“这是公子贴身之物,如今我实在不便留存,还请公子收回吧。”
是啊,自己已是将有妻室的人了,这样的东西确实不该留在别的女子身边。
合情合理,无法拒绝!
柳轻只得缓缓将手伸向那素白荷包。
蓦地,他停住了动作,因为他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送出去的荷包可以收回,付出去的心呢?
他倏然收回手道:“你等一下,我去拿些东西给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飞速转身提步……
“公子!”
江染霞扬声轻唤。
柳轻定住脚步,却没有回身——他不敢回身,因为眼泪已经冲破防线汹涌而下。
“公子不要再给我东西了。”
江染霞语声幽幽地道:“公子屡次救我、一路护我,已是恩深难报,今日一别,不知再会何期,请公子受我一拜,聊表寸心。”
言罢,衣衫轻响,她已是跪在地上。
柳轻没有出声、没有回身,双拳在袖中几欲握碎,泪水涔涔如雨滑落,耳听得那人儿伏身三叩首,声声如重锤直击心扉,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如此大礼,自是要还他的救命之恩,这丫头素来果决利落,既然要走,便须走得干干净净,自不会留下丝毫欠负。
只是,丫头,我欠你的要怎样还你?
江染霞叩罢起身,嗓音微微沙哑地道:“我该走了,公子保重。”
言罢,她转身提步……
“霞儿!”
柳轻猛然不顾一切地回身唤道。
江染霞身子一颤,竟是生生迈不出脚去。
别走。
她怕他说这两个字,又盼他说这两个字。
她从来就无力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哪怕明知是错的。
别走!
这两个字痛楚万分地凝固在柳轻的唇畔。
他死死盯着泪水迷离中的小小背影,却再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凭什么留她?他有什么资格留她?
两个人各自静静地挣扎了半晌。
江染霞终于缓缓迈出了一步,接着,又一步……
她越走越快,渐行渐远,淡淡的身影消失在暖意渐浓的阳光下……
她说过,两个人之所以会越离越远,除了因为其中有一个人走开了,还因为另一个人没有跟上去。
他的心好想追上去搂她入怀,不顾一切地求她留下!
可是,他的身体却僵固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她还说过,这世上也不独有一人值得爱,山水花鸟、芸芸众生,可爱者何其多?
她爱的人不能给她回应,她就去爱那些山水花鸟、爱那些芸芸众生,她可以为了一个人放弃一个世界,但如果没有那个人,她还有她天高海阔、水穷云起的一整个世界。
柳轻不知呆立了多久,才醒过神来,木然收回视线——垂眸处,身前的地上有片枯叶,枯叶上,端端正正托着一只素白荷包。
他俯身捡起荷包,轻柔在手,伤痛在心,蓦地,眼前一黑,喉间一热,一股腥浓的鲜血冲口而出。
柳轻摇摇晃晃踉跄了几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知道这是急痛攻心、血不归经所致。
胸口有一种淡淡的、奇异的温度透进来。
他低头看去,原来是刚才身形晃动,吐出来的鲜血几乎全都洒在自己的前襟上。
雪白的衣襟,殷红的鲜血,像极了他们初识的那一天。
他还记得那丫头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抱歉,把公子衣服弄脏了。”
柳轻苦苦一笑:白衣服上的血迹,洗不掉还可以扔掉,可是,你留在我心口的温度,我要如何舍弃?
江染霞快步走出漱雪斋的岔路,拐到主栈道上,方才停身轻舒了口气,调匀了呼吸向着码头方向一步步走去。
公子,原谅我终究没有勇气留下看你洞房花烛,但我是真心希望你夫妻和睦,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再生嫌隙。
公子,从今以后,我再无福侍你梳髻、为你做饭,但终有胜我百倍的人给你纫衣添香,与你举案齐眉,付你一世温柔。
公子,就容我私心留着梳过你我发丝的桃花梳,我记得那些回忆便好,而你,还是快快忘记,免生烦恼吧。
阳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温暖,春天就要到了,而她的春天,会永远留在这琼岛仙洲上。
他说过,就算情深缘浅,聚短离长,曾经相遇,曾经相守,曾经倾情以付,便一生无憾。
她一路走着,努力仰起头,使劲眨着眼,想将眸中不争气地涌出来的潮水倒回去,但却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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